第26章 受辱

月明华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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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王寿宴,按礼仪制度,除了皇帝皇后以及其他妃嫔不来参加,一些王公贵胄都要来的。不过,饶是如此,作为庆贺三皇子回京后的第一个生辰,此次筵席还是办当相当热闹的。因为,此次寿宴,还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这个角色是谁呢?

    灯烛璀璨的宝月阁内,丝竹鸣瑟,位于成王次座的宴席台上,一张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格外显眼和突出。这张五官的主人穿着一袭黑色的御寒大氅,衣领端罩围着一圈紫色的貂毛让他看起来浑身贵气,仪表堂堂。虽然四十左右的年纪,却也并不显老。不过,烛光映衬着那张迸发出怒气的脸,他的眼睛居然给人一种鹰隼般的狠厉。此时此刻,他手中正使劲捏着一盏碧色的翡翠酒盏,唇角紧抿,面色铁青,两眼死死盯住殿南舞台上正在唱戏的几名优伶,从他的表情和神态看,显是胸中的怒气忍耐到了极限。

    刘子毓南向而坐,目光淡淡地朝此人扫了一眼,唇畔逸出一丝冷笑后,随后顺着他的视线朝舞台瞧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君不见蟾宫折桂者,不是交结缙绅朝臣博高位,就是贿卖作弊通关节,君不见无门无路贡生者…”

    但见台上一名清秀俊美的小生正甩动水袖,用声调优美洪亮的昆腔唱着曲词。然而,唱着唱着,突然,又有一名头戴绿盔、手持佩剑的净角从帷幕中走了出来。那净角身躯高大,相貌可畏,一身紫色蟒袍,腰悬青龙剑,整个脸被白面的油彩涂抹得面目全非,从他的扮相看去,俨然一个反面的武士模样。

    武士怒气冲冲地瞪着小生,就在准备挥动利剑,向这位小生砍去时,刘子毓心中登时怔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扭转过头,再次朝方才那名黑氅锦袍男子瞥去。

    像!实在是太像!台上的白面净角和眼前这位勇猛大将军、兼本朝的万国公实在是有着惟妙惟肖的气势和神韵!

    有些意思。

    看着万国公早已扭曲成一团的五官,刘子毓扯了扯唇角,侧目朝侍奉在身旁的内臣冯德誉低声吩咐道:“你去将宴会的戏单拿给本王看看,我到要看看,这折戏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是。”

    这出戏唱的应该是《单刀会》,然而,当刘子毓接过冯德誉手中的戏单,再看了看舞台上这一生一净的表演时,不禁心中开始起了疑惑,再次吩咐道:“干脆你现在悄悄的去后台向戏班的班主打听打听,这台上的两个人到底有何来历?呵,怎么好好的一个《单刀会》,偏偏改成‘将军令’了呢?”。

    “是,奴才这就去。”冯德誉转目瞥了眼四周,弓着身,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这个时候,戏结束了,大红的帷幕拉了又开,接着,另外一种悦耳轻快的丝竹之声响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不错,此曲正是柔止在司乐坊听见的那支《西洲曲》。随着曲声的响起,十二名舞女应着拍子从戏台上蹁跹行来。

    这些舞女,一个比一个美丽妖娆,一个比一个身段婀娜,尤其是领班的那名舞女,在周围其他绿裙的舞女映衬下,她一身粉色的拖地花裙格外显眼。当她轻舒皓臂,扭动身子将水袖一展时,远远望去,整个台上的图景美得就像一副图画。就像风吹碧荷,莲叶飘动,一朵菡萏在层层叠叠的绿浪间脱水而出。

    如此美丽的女子,按说一般情况下,所有观众的目光都应该集中她身上才对,可是现在,在座的三名男子都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刘子毓一门心思想着方才戏台上那两名优伶之事,此时此刻,眼前的美色不过红粉枯骨,对他来说不具丝毫观赏的兴致。

    而席间的最东桌,一直默默不言的明瑟倒是很有兴致地在观看舞女们的表演,不过,现在他的目光,却是被其中一名毫不起眼的舞女吸引了。

    是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舞女。

    广阔的殿台上,乐声悠扬,舞姿翩翩,衣香鬓影中,那名舞女身穿绿罗长裙,发髻半盘半垂,眉若春山,唇如朱丹,贴在眉间的花钿在摇曳的烛光中明明灭灭,煞是好看。当她动作轻盈地舒展广袖时,整个人仿佛是从画中款款行来,不,更确切的说,应该是一朵绿云飞落人间。

    明瑟目光触及那名舞女,弯了弯唇角,脸上的笑容如同水波动了一动。

    至于第三个人,正是方才那位面色铁青的万大将军兼国公爷。

    万国公是万贵妃的亲兄长,已故皇太后的娘家人,是本朝骁勇善战的一员勇猛虎将。他数次统兵出征,立下不少汗马功勋,在平定边陲时,当今圣上直接将他比喻为汉代的名将卫青和李广。但是,由于多次统领大军,连年的煊赫立功,渐渐地,这位国公爷就变得恣意骄纵起来。而且,纵观整个朝局,如果要说有两大势力集团分割着朝堂的权势,那么其中一个是以内阁首相明钰为代表的明氏党派,另一派便是以这位国公爷为首的万氏集团了。这两大集团,之前在立储的问题上,明氏拥立的是皇三子刘子毓,而万党拥立的则是不满三周岁的皇四子刘子瞻,为了这事,这两大党派差点没在朝会上大打起来。当然,最后皇帝一怒之下,选择的太子人选还是皇三子刘子毓,到底是年近弱冠嘛,他怎么会让一个黄口小儿来做这一国储君?

    万国公正为这事儿气得不轻,前不久,又有御史台一大堆言官弹劾他蓄养庄奴横行霸道,侵占百姓土地良田,这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处理,方才,成王寿宴上又突然出现这么两个角色闹上一闹,现在的他,早已是气得两眼喷火,心情烦躁。

    满殿灯火,宫女如花,整个台上依旧是香风阵阵,丝竹声声。

    国公爷看着这些美貌如花的舞女,按说以前,心情好的时候,他都会时不时摇头晃脑地随着拍子哼上一哼,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看着舞女们一个个怡然陶醉在自己的翩翩舞姿时,他的整个脸部竟然迸发出一种暴怒的青光。随后,猛地灌了几杯黄汤,他干脆将手中的白玉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摔,怒道:

    “跳什么跳!脱!”

    脱?

    偌大的殿厅上,一下变得鸦雀无声起来。在场的人除了三皇子刘子毓、二皇子刘子信外,所有的皇室子弟全都错愕抬起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集在这位国公爷身上。与此同时,丝竹之声停了下来,台上舞女们齐刷刷一颤,呆愣愣停下手中的动作,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万国公是真的喝醉了,视线之中,那些美丽的舞女们渐渐变成重叠模糊的双影,时分时合起来。昏涨涨的脑袋证明,显然地,他将宝月阁当成了自己府邸所建的酒池肉林。于是,也不顾场合,右手朝台上舞女们一指,再次醉兮兮地吼了一声:

    “装什么清高!给我脱!”

    这道声音如雷击顶,夹杂着一丝冷酷残暴的火药味,刹那间,整个宝月阁的正殿内,空气再次凝结成一团,气氛肃然得可以听见细针落地的声音。直到,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打破满殿的肃静:

    “好啊好啊,脱衣服,我要看脱衣服,真好玩,真好玩儿…”

    当然,能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说出这样话的人,自然是那个万贵妃所生、天生痴呆的皇二子刘子信。众人齐齐转过头,但见傻瓜刘子信一边将手上的鸡腿啃得满嘴流油,一边拍着双掌等着看好戏。

    柔止一身绿裙,木偶似地站在那些舞女当中一动不动,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天呐,到底是怎么了她会跳《西洲曲》,会心软地答应别人的请求帮个小忙,可是现在,她…到底是碰见了什么样的烂事儿?

    四周开始轰然起来,最后,傻瓜二皇子刘子信鼓着腮帮子,干脆用玉著敲起面前的杯盘不满地催促起来,“咦,怎么还不脱呀?我要看脱衣服,脱衣服,脱衣服…”

    听得这道声音,其他一些纨绔贵胄子弟也开始公然调笑起来:“哈哈哈,难得大将军如此赏脸,咦,你们怎么还不脱,没听见大将军的吩咐吗?”“…哈哈哈,没想到成王殿下今日寿宴,咱们还有这等眼福啊,大家说是不是?啊?”

    放/荡的哄笑声弥漫了整个殿厅,舞女们听得头皮发麻,一个个低垂下头,浑身僵立,不知所措,就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柔止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突然,她的心剧烈一颤,想到什么似地,猛地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胶注在正对面的刘子毓身上。

    他是这宴会的主要角色,是这宝月阁内地位最高、最有权利的一位皇子,而且,他还是东朝的准太子殿下!如果说这位国公爷是别人得罪不起的皇室权贵,那么,如今在这样难堪的场面境地之中,唯一能为她们这些宫女解困脱围的,不就只有他了么?!

    是的,只有他。

    柔止一动不动地看着刘子毓,乌黑闪烁的眼眸中,有希望,有求助,有渴望…当然,还有一丝莫可名状的期待。

    时间,在沙漏声中缓缓而逝。

    然而,她越是这样看着他,眼中的眸光却越来越…失望。

    如此淡漠的神情,如此不显温度的眼睛,很遗憾地,刘子毓显然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只是事不关己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盏,低眉敛目,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烛光照着他衣领上那圈蓬蓬松松的雪白貂尾,他的那张脸,看起来越发如寒冰般凉薄透明,甚至,还让人感到一种透心彻骨的恐惧!

    柔止心中一冷,浑身如坠千年冰窖!

    “脱呀,怎么还不脱呀…”

    四周的轰然催促和放荡狎笑越来越大声,万国公勾动唇角,习惯性地眯起酒醉的双眼轻视着台上的舞女,旁边火炉里的火在熊熊烧着,红光将他张扭曲的五官映照得狰狞而恐怖。柔止呆呆地站在舞女们当中,虽然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可是她的眼睛在一一巡视着那些咄咄逼人的权贵们时,猛然间,一腔怒火从眼底迸射了出来:

    多么丑陋而浑浊的皇宫,多么衣冠楚楚的一群皇室贵胄,陡然之间,眼前这华贵奢靡的宫楼殿宇竟然和地狱没什么两样!她抬起头,对着殿顶的天花藻井深吸了口气,然后大踏步上前两步,抬高下巴,向那些人一字一顿道:

    “我们是宫女,不是女支女!就算是女支女,她们也不会被人作践到这种地步!”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霎时间,笑声退却,气氛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刘子毓抬眸一怔,轻眯起眼,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目光审视着柔止,正当托着腮,就要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名舞女时,这个时候,明瑟站了起来。“殿下…”明瑟拱了拱手,正向刘子毓说些什么,突然,又一阵轻狂的大笑阻断了他将要说的话:

    “宫女?妓0女?”

    万国公翻了一下眼皮,一边把玩酒杯,一边醉兮兮咧嘴笑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在本国公的眼里,你们这些宫女,简直比妓0女还不如呢!”说着,他瞄了眼刘子毓,故意高声道:“像你们这些女人,身上长着的,那可都是世界上最下贱最没气儿的骨头!就算换一层皮,也脱不了你们身份下贱的事实…”

    虽是醉酒的话,但是这话中的意思在清晰明显不过,这位国公爷骂的虽是柔止,实际是在嘲讽成王的身世,因为,三皇子刘子毓不就是一名宫女所生的孩子吗?因此,此话一出,那些贵胄子弟统统将战战兢兢的目光转移到刘子毓脸上,他们在等着看,面对这样含沙身影的挑衅,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没想到的是,刘子毓却是事不关己似地执起酒壶,竟然悠悠闲闲自斟自饮起来,对于万国公如此恣意放肆的挑衅,仿佛丝毫没听见,也不在乎。

    好一个窝囊无可欺的三皇子!众人心中暗暗嘲笑。

    “我们不是贱人!也绝不卑贱!”

    极力维护尊严的勇气战胜了心中的一切恐惧,这个时候,面对这样的侮辱,柔止不顾旁边有人在扯着她的衣袖,只将两道愤恨的眼睛大胆地盯着万国公,表情不卑不亢。

    “哈哈哈…”

    万国公仿佛听见世界上最大的笑话般,居然开怀笑了起来。随后,他将舞台上的柔止一指:“这个丫头有些意思,好,很好,既然你说你们不是贱人,那好,来人,你们就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拖下去,扒了她们身上的那层皮,让她们一丝0不挂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好好跳上一夜,到时候,本国公倒要看看,看看她们到底有多么清高…”说着,手一扬,居然无视刘子毓的存在,喧宾夺主地示意起手下们动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