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木偶

月明华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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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止总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真不应该凭着一时的好奇去那‘闹鬼’的勤织院,因为自她从那地儿回来以后,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盯着她。比如现在——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我?”

    没有回答,月门周围花枝沙沙摇曳,空气静谧得近乎异常。柔止皱了皱眉,又很生气地问道:“你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有本事出来和我说话!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

    终于,一颗圆圆的脑袋从月洞门边探了出来:“嘻嘻……嘻嘻…”

    二殿下?

    柔止瞪大了眼,这才捂着胸口松了口气,她朝对方福身一礼,微笑问道:“二殿下,怎么是你?您为什么要一直跟在奴婢身后呢?”

    二皇子刘子信穿着一件粉白团花锦袍,脖上套了个金项圈,长着一副憨厚的娃娃脸,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嘻嘻…”他朝柔止嘴巴一咧,露出一排整洁白亮的牙齿:“姐姐你看,你看,这是我挖的,我挖的……”说着,他将手里一样东西拿在柔止面前晃来晃去。

    柔止目光一触及那东西,“呀”的一声捂着嘴,赶紧瞄了瞄四周,提心吊胆问道:“二殿下,这、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这是一个用于巫蛊诅咒之术的桐木人偶,上面除了写有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中间还插了几根细针。刘子信摸着后脑勺支支吾吾说了一遍后,柔止才明白他是在某个犄角旮旯的大树下挖出来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柔止瞥了瞥四周,赶紧连哄带骗,急忙将刘子信手里的东西给要了过来。

    哎,宫闱之中不乏这类阴损之事,只是甭管谁干的,但真闹开了,这宫里又不知道多少人会因此丢掉性命?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受牵连?只不过,看这上面的命盘八字,被诅咒的人又会是谁呢?

    柔止摇了摇头,急忙将东西藏于袖中,慌慌张张向甘泉宫步去。

    此时,夕阳半隐半现,十里彤云在上空徐徐铺开。她刚跨过一道月门,正准备绕前方游廊继续前行时,忽然,只听一曲琴音穿墙越壁而来。

    琴声清扬婉转,绵延徐逝,时而如玉珠落盘,时而如江河广流,时而如落花流水月溶溶,时而如金戈铁马声沉沉。

    柔止听得痴了,无意识地停下脚步,再也忍不住地掉转身,慢慢、慢慢地朝琴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沿着游廊,到了转角,抬眼就是一座玲珑水亭,亭子周围风吹莲动,碧波轻荡,上有两名男子锦袍绶带,白衫鼓动,其中一人操琴而坐,另外一人负手听曲,看两人的眉眼气质,皆如芝兰玉树,秀逸难言。

    柔止越走越近,待走到水榭平台时,忽然,“铛”地一声,琴声嘎然而断。

    她抬头一惊,正自纳闷间,这时,又听操琴之人又将弦丝一拨,调子一转,琴音切换成一曲缠绵悱恻的婉转曲调: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

    “咚”地一下,仿佛一颗石子投进了太湖之水,如此琴音,仿佛层层涟漪在波晕中一圈圈荡漾开来,扩散四周。柔止听得心脏猛颤,三魂七魄瞬间没有了影踪。

    “明大人。”

    琴音一个华丽的煞尾,亭中那位斯文隽秀的公子便朝弹琴的男子拱了拱手,赞道:“大人琴技果然不负胜名、贯耳京师,在下今日有幸连听两曲,真不枉进宫一趟,只是尚有一事不明,在下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明大人?!

    黝黑的瞳仁闪烁不已,柔止一动不动看着埋头弹琴的男子,整个人又是一呆。

    明瑟微笑站了起来,亦朝那人拱了拱手:“非我技艺之功,实乃此琴音质古朴沉雅、韵味悠长,是一把难得的好琴,不过,公子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那位公子微微一笑,伸出白玉般的纤指抚了抚琴身,抬头说道:“大人,你知道吗?在下这把琴又叫做‘倚风仲尼琴’,大人不信您看,这后面还刻了一首小诗。”

    明瑟依言轻轻翻动琴身,果见后面还刻了一行清丽俊秀的梅花小楷:“寒泉出涧涩,老桧倚风悲。纵有来听者,谁堪继子期?”明瑟不解其意,疑惑地抬起头。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大人,古诗云,‘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在下这把琴今日得遇公子试音,是在下之福,也是这把琴的福气。所以,在下想问的是,大人方才的‘嵇氏四琴弄’还没操完,为何突然就切换成一曲《凤求凰》了呢?”

    他看着明瑟,灵慧的双眸投射出一丝隐约的光芒和期待,一道微风穿廊而过,他头上的折脚皂纱巾轻扬飘动,说不出的典雅动人。明瑟一笑,说道,“原来公子是想问这个。”遂低下头,修长的手指一一抚过上面的琴弦,“铛”地一挑,然后顺着眼角朝柔止所站的方向瞥了一眼,微微提高了声音道:

    “是这样的,在下觉得,琴由心声,曲之所表,方才操琴之时,在下突然想起了一位姑娘,其实,在下很久就想问问那位姑娘,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而成事,我虽不及相如,但如果易地而处,也为她操一曲《凤求凰》,她可会否如文君那般勇气和心胸,从此荆钗布裙,与我粗茶淡饭、当垆沽酒?”

    公子一下愣住,他呆呆地凝视着明瑟,片刻愣怔之后,才微一低头,清秀雪白的双颊瞬间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原来如此,在下懂了。”

    柔止耳边‘嗡’地一响,她颤动着朱唇,不可置信地看着亭中那个白衫飘拂的男子。明瑟缓缓转过身来,他倒背着双手,绯红色的霞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他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仿佛什么都不用说,心中所有的情思和期许早已通过他的目光传了过来。

    柔止急忙捂着胸口,心如急鼓乱撞,最后,她实在承认不住这样的目光了,才猛地偏过头,转身就逃。

    闷热的夏风扑面而来,跑回甘泉宫的时候,早已是大汗淋漓,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一曲《凤求凰》,成就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私奔之事,可是大人,为什么您要给我这种最难解答的问题呢?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啊……!

    柔止捂着脸,虚软着双足,再也忍不住拣了一株梨花树,慢慢靠了下来。夕阳已经完全沉到檐下去了,翘首望去时,只见天边的晚霞映得满殿的瓦釜飞甍流光错彩,一对飞蛾停落在前方的朱漆栏杆上,它们抖动着翅膀,也是血一般的朱赤之色。

    “是啊,千千万万的人之中,能有多少男女可以化蝶飞舞?千千万万的人之中,又有多少男女成得了梁祝?”柔止看着那对飞蛾,喉咙一哽,乌黑的眼眸再也忍不住泛起点点水光,大人,你不是司马相如,而我,也不是卓文君啊……

    “化不成蝴蝶,可以化成飞蛾嘛。”

    一道冷嘲热讽的男音悠悠传了过来,柔止猛地回过头去,却是太子刘子毓正负手站在身后,头上戴着顶水晶三梁冠,下颔系着两条长长的朱红缨络,一身石青色缂丝锦袍广袖当风,丝绦飘拂。他看着柔止,眉梢微挑,一把玉骨折扇在手心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点着,淡漠傲慢的神情,一如印象中的可憎可厌。

    柔止心咯噔一沉,赶紧转身提裙跪地:“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然而,由于太过惊慌,就在跪拜的同时,“咚”地一声,有东西从她袖内滚了出来。柔止一惊,赶紧哆哆嗦嗦将它拣起,迅速藏于身后。刘子毓虽没看清那样东西,但她的举动实在可疑,遂眯缝着眼道:“什么东西?”

    “不过、不过是女孩家用的一些玩意儿,怕污了殿下的眼睛。”柔止急中生智,装作脸红害羞的样子。刘子毓冷笑,表情显然不信:“是吗?”

    柔止缓缓站了起来,回头朝她所住的耳房望了望,转移话题道:“对了殿下,那个…那个奴婢屋子里还在为皇上熏叠衣物,没人看着,染了炭气就不好了,奴婢得赶快回去守着。”说着,朝刘子毓福了福身,急匆匆跑向偏殿内的一间耳房里。

    刘子毓狐疑地扫视着她逃离的背影,顷刻,衫袍一撩跟了过去,皱眉道:“拿出来!”

    柔止回头一怔,目光错愕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何如此生气。

    刘子毓将手中折扇一展,笑了笑,道:“你如此遮遮掩掩,看来,必是手脚不干净,偷了宫里什么东西吧?”

    “你……”

    一句话恍如利刃刺上心头,柔止猛地抬起头,小时候被人诬陷偷东西的画面如闪电般一扫而来——

    “打死你这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贱丫头,居然敢偷老娘的耳环,我打死你!打死你!”

    “我没有偷你的耳环……”

    “我没有偷你的耳环……”

    “我没有偷……”

    柔止闭上羽睫,屈辱痛苦的一页重新又在脑子里翻了开来,顷刻,她攸地睁开眼,斜着一双倔强而明亮的乌眸瞪着眼前的男子,朝他投射出一种深恶痛绝的厌恶和仇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柔止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刘子毓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眼光和如此刻薄的语言,折扇一收,也不知哪来的火气,将她拎小鸡儿似地提了起来,声音如戛玉敲冰:“轻狂的东西!不过抬举了你三五日,你居然敢用这样的眼睛瞪着我,敢这样和我说话,什么东西,拿出来!!”

    柔止依旧背着手不吭声,轻咬着下唇,两只眼睛愤恨地瞪着他,目光似要戳穿他的脊梁骨。刘子毓额上青筋暴跳,飞脚就是将旁边的椅子一踢,然后,掰着她的双肩将她身子一翻,冷声道:“拿出来!”然而,谁知用力过猛,只听‘哐当’一声,柔止身后花几上的青花瓷盆顷刻打翻在地。而柔止双足一个趔趄,也被推歪倒在了地上。

    刘子毓整个人一呆,目光往下,只见暗红的鲜血大股大股地从柔止胳膊、小腿某处流了出来,而柔止躺倒在满是瓷器碎片的地板上,尽管疼得额上布满冷汗,但依旧紧咬着苍白的双唇,死死瞪着眼前的自己,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哼出一点声来。

    刘子毓面上大骇,猛地抹了把脸,颤颤摇摇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太医,来人,快叫太医——”

    他声音哆哆嗦嗦,抖动得就像一根水中漂浮的丝线。再惊恐慌乱一瞥时,眼角余光看到的却是一个桐木做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