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默然笙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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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又开始飘雪,一层层细细密密快要将道路掩盖,黑色的本田车横在路上。黄健华伸手抓了头发,胸腔里的烦躁无处发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烟和打火机,手法熟练地点上,把窗户开了个小缝,让空气流通。

    林兮南现在的表情有点呆。

    黄健华扭头去看他,那双眼睛黯淡下来,如同星辰落入大海。

    “来一根?”他把烟盒伸到林兮南面前。好一会儿林兮南都不动,黄健华嗤笑了一声想把手往回收。结果被林兮南拽住。他从里面抽了一根烟,像模像样地叼在嘴里。黄健华给他打火,林兮南也不矫情,直接就着他的手点烟。

    林兮南从来不抽烟,但不代表他不会。那一套吞云吐雾的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说他不是老烟民都难以服众。

    “哟,看不出来你也抽烟。”

    黄健华记得苏岩跟他在一起之后就很少抽烟,就是抽也会漱口或者吃口香糖把味道去干净。她明明说林兮南不喜欢她抽烟的。

    “那些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林兮南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在狭窄的空间里久散不去,他按下车窗,冷风灌进来,空气一下子变得干净。

    “卧槽,你开窗能不能先吱一声。”黄健华狠狠打了个哆嗦。把后排的外套拿来裹在身上。

    林兮南长相温和,但是他沉下脸来的时候,很严肃,很可怕。低压里,黄健华开始怀疑他之前是不是错把一只大灰狼当成小绵羊。

    显然林兮南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黄健华拧灭烟头,把手垫在脑后,身子往驾驶座上靠。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开始娓娓道来。

    去年,苏岩接诊的病人里有人因为吃了假药而丧命。她去调查了,手里有些眉目。我以为她会继续下去,以她的性子,这种事情一定会管到底的。但对方太精明,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肯露,线索断了,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接不上来。她放弃了,把手里掌握的东西交给她闺蜜的律师男友。

    我以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后来张烁来找我说发现了新情况。他偶然发现魏海源和程知遥有联系。他有个朋友是电脑高手,直接黑进了他们俩的电脑,发现了一些邮件。我们顺藤摸瓜,知道了他们联合整垮了文哥,又设计了一个叫阿淮的人。

    我让张烁别跟这件事,自己在私下注意。有一天中午在医院,我拿了苏岩的手机定外卖,在她手机里发现一段视频。视频里有个男的很眼熟。是那个叫阿淮的。那个男人出现的地方是我姑父住的小区,我打听了一下发现许采薇也住在那里。就是死的那个,你哥公司签的模特。

    故事的脉络开始一点点明了。我本来没联想到你哥。是他自己跳到我面前的。那些谜之联系做得太显眼。许采薇是突然被签进你哥的公司的,没红几天就爆出了艳照门。后来艳照门的男主人公梁振声被打成重伤,以梁家的威望居然没有追究到底,试问整个海城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

    林兮南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等着黄健华说完。他说一点他的心就凉几度,夹在手里的烟烧出长长的一段,烟灰掸落在他的裤子上。在烧到手之前,黄健华说完了,他掐灭了烟头。指尖传来微痛的感觉,有多少年,他没有徒手掐过烟了。

    “你刚才说要带我去哪儿?”才抽一根烟,他的嗓子就哑得不像话,声音低低的,很压抑。

    车窗被摇上来,黑色的本田重新启动,开进了高速路。

    林兮南从来不知道海城的东面有一个小山村。那里只有一条进村的路,是又窄又多弯的黄泥路,这样的雪天,车子根本开不进去。

    黄健华把车停在入口,两个人徒步走进去。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天色灰白,远处青山里隐约有几间灰色的瓦房。瓦房的烟囱里正冒着烟,浓浓的烟雾混在灰白的天色里,添了几分层次分明的美。

    那羊肠小道九曲十八弯,一路上都没见有人出来。黄健华带着林兮南背着烟囱的方向走,不一会儿见到一栋二层小楼,小楼上还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巫溪医院”四个大字端端正正。

    “带来我医院干嘛,你有病?”林兮南上下打量了黄健华一眼。后者不理会他的眼神,推门走进医院。

    这里跟城市里的医院不一样,条件很简陋。进门一间小小的药房里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听到有动静,男人抬头,看到黄健华,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没了,白得跟纸一样。

    “你来干什么?”他站起来,警惕地看着黄健华。

    林兮南在一侧打量他。不到一米七的个子,身材不胖不瘦,但是肚子特别大,像五六个月的孕妇一样。一双吊梢眼,一看就有奸相。

    “别紧张,只是带我朋友来看看。你们要是做好了答应我的事,我不会出尔反尔的。”

    黄健华没做停留,带着林兮南往里间去。逼仄的房间里摆了六张病床,床上躺的都是小朋友。林兮南不是医生,没有专业知识去判断他们到底得了什么病,但陪床的父母面色凝重,他知道一定不是容易好的病。

    显然黄健华在这里很受欢迎,他一进去,病房的气氛就活了起来。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还有希望。那种乍现的精光像溺水的人看到一丝救命稻草一般。

    黄健华,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林兮南猜到他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一秒钟也不愿意多留。出来的时候被吊梢眼拦住。

    “我不知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反正我承诺的事情已经办到了,你们要是再逼我,咱们就鱼死网破。”

    林兮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推测是黄健华跟他达成了某种协议关系。黄健华做出的承诺恐怕是不再打扰他。而他和自己突然出现,让吊梢眼紧张黄健华是不是要毁约,因此发出鱼死网破这种宣言。比起死亡,吊梢眼更惧怕那件让他们达成协议的事情曝光。

    医院外面是宽阔的平台,用灰砖砌了浅浅的一个坎儿。外围种着大片青松,大雪压枝尚挺且直。

    黄健华在里面待了大概半个小时才出来。两个人靠着院墙沉默了一阵。

    林兮南先问:“跟我哥有关。”

    “嗯。”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握住,痛感袭来,他差点站不住。原来,他还未了解到所有的真相。

    “她知道吗?”

    “不知道。”

    “你想怎么做?”

    “你觉得呢?”

    “随你。”

    林兮南扔下这句话,抬腿往外面走,他一分钟都不想多留在这里。四个小时的车程,两个人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他回到家的时候,手机震动,林恺之给他打电话。他关机了。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那年他十岁,林母住院了,林父去陪床。家里只有他和林恺之两个人。半夜,他们家客厅的窗户被打开。林兮南从梦中惊醒,卧室的门虚开,他看见一个人影叼着一支小手电在客厅翻找。他想惊叫,被林恺之捂住了嘴。随后林恺之把他塞进衣柜,嘱咐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出来。

    ……

    那晚月光惨淡,空气里弥漫着血绣的味道。林恺之的背上多了一个13厘米的刀疤。

    从梦中惊醒,林兮南定了定神看着天花板,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他穿衣服下床,打开电脑开始敲键盘。大约半小时后,屏幕上显示邮件已发送。不到一分钟,对方的回复过来。

    ——谢谢。

    中午十二点他打车到林恺之家。易平华在沙发上看书,林恺之在厨房里忙碌,穿着围裙,拿着锅铲,正宗家庭煮夫的样子。

    “你还知道回来?”林恺之语气稍严,似乎压抑着怒气。

    “回了一趟家。”林兮南低头。

    “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手机没电了。”

    “呼。”林恺之叹了口气。“去洗手,很快吃饭。”

    林恺之的厨艺很好,从以前开始就很好。饭桌上,林兮南一直低头吃饭,林恺之偶尔给他夹菜他也不抬头。后来洗碗,两个大男人一人带一个围裙站在料理台前。

    “圣诞过完了,我和你嫂子明天去欧洲。”

    “嗯。”林兮南认真地给盘子擦干。

    “归期不定。”

    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还是淡淡的应一声:“嗯。”

    “阿南,以前的你,从来不撒谎的。”林恺之说。

    汹涌的情绪再也忍不住了,他抱住林恺之,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哥。”

    林恺之就任他这么抱着。时而用手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第二天机场送别,林恺之说:“如果你认为这样是对的,那就这样做。没有人会批评你的对错。”

    ————

    春节前夕,报纸铺天盖地都是林恺之的新闻。一个正直善良的企业家变成经济犯,巨大的落差满足了人们的反差心态。

    报纸上一桩桩一件件的言之凿凿,林兮南不想去看。末尾署名报道的那个记者,几年前曾经来采访过林恺之。那时候他上门求了好久才得到独家采访的机会。而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在他眼里变得一文不值。他口诛笔伐,言辞犀利,字字句句都流露出对罪犯的不屑一顾。

    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当你是天上的白月光,人们都仰慕追随,吟诗赞叹。可当有一日你变成地上霜,那就是人人都可以践踏的。

    作为林恺之的弟弟,他没少被波及。家门口经常被记者堵死,他一开门,就蜂拥而至。

    “你对哥哥犯罪的事实有什么看法?”

    “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你对他的犯罪实情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请问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你用着他用这种手段赚来的钱不觉得恶心肮脏吗?”

    ……

    对呀。在世人眼里,罪犯的家人也不是好人。他们必须抬不起头来,必须感到愧疚,一定不能好好生活,走到哪里都要被戳着脊梁骨。

    林恺之的案子经历一审二审和终审。林兮南一次都没有去过。他不敢。

    林老头那边什么话都没有说,大病了一场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比以前差。林母陪在他身边。

    今年春节冷冷清清,家里的亲戚都不怎么走动。十五那天,他出门的时候,林运达问他:“上山吗?”

    “嗯。”

    “你已经十年没去看过她了。”

    “今年想去。”

    “她喜欢紫色的桔梗花。”

    “我知道。”

    他要走,林运达又叫住他。“你哥说他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