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3)、京兆影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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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叶迎着那抹诡异的影子一口气追出去了几里路,也就用了片刻工夫,但她忽然不想继续向前,并非因为她觉得累了,而是她感觉到了一丝诡异。

    她原以为方才突然暗算她的那位是个熟人,这么说来有些怪,但确实只有少数几个与她相熟的人知道她的行踪,未尽杀招的暗算,大约只算是某种提醒。可现在她都追出这么远了,四下空旷无人,就算有什么事儿不方便在这里说,事主也该现身才是,而不是到现在都还藏匿着。

    朝不远处那片矮树林投去深深的注目,莫叶亲眼看着那道灰影没入进去,然而她却不打算也跟进去。

    这次来找她的,可能并不是什么熟人。

    然而就在莫叶顿足片刻准备转身走人之时,林子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莫小姐,请留步详谈。”

    莫叶转到一半的双脚又一次顿住。

    虽然她早有预料,这次遇上的很可能不是熟人,可是甫一听到这个极为陌生的声音,她心里还是禁不住微微吃惊。不过,表面上她仍旧不动声色的只是站在原地,朝树林方向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详谈可以,但阁下可否先拿出详谈的诚意?”

    树林里那人显然也是心思空明之辈,很快就明白了莫叶话里的意思,没有迟疑地接过话头:“在下就在林子里等候莫小姐。”

    莫叶没有依言行动,只是挑了一下眉,淡淡地道:“凭你我的年纪,捉迷藏的游戏已然玩不出趣味了吧?”

    “在下并没有耍弄莫小姐的意思,只是……”林子里说话那人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为难的意味,稍微隔了一会儿。就听一阵沙沙轻响,一个蒙面人伸手分开一簇生长得紧密的藤叶,缓步从中走了出来。

    这人虽然大半张脸被黑布蒙着。可是莫叶仍旧能从他的眉骨判断其性别,皱纹极少的额头皮肤。证实他是个年轻人。

    如此一来,莫叶倒是觉得稍稍放松了些。一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若不是来找她行凶的,那便很可能只是个传信的。

    ——假使是个神出鬼没的老滑头,莫叶倒是要重新审度一番了。

    “大白天的蒙着脸,是不是还嫌自己不够惹眼?”莫叶半分试探、半分嘲弄地说道,与此同时,视线在对方的一侧耳郭上盯了一眼。心中默默存下印象。

    寻常人或许不理解,可在刑审学科中,对于耳郭的形状,可算作一个人的第二脸面。拥有丰富刑审经验的人,大约都有这种发现,人的耳朵在大脑两侧,虽然不如正面那般显眼,但却独具其形态。世间几乎没有完全相同的一对耳郭。

    虽然世上的衙堂、牢狱有很多,有这个对耳郭的特殊发现的堂官和狱吏也有很多,但真正将这门经验之学仔细认真记录下来的人。却只有寥寥两位有心人。不过,有两本著作也就够了,流传足矣。

    对于这种特殊的著作。出世后大多也被特殊的人注重和收藏。因为寻常衙门小案件,十几板子下去怎么也该招了,的确犯不着运用这么讲究的学问来刑堂审讯。只有特殊的人、涉及特殊的事,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时至如今,莫叶也知道自己那位师父有着特殊的身份,但还不确定他到底做了那些特殊的事情。能确定的是,不论主审也好、旁听也罢,师父肯定也做过刑审之类的事,因为他的那一室藏书当中。就连着有好几本有关刑审的书册,其中的记录。更是令莫叶大开眼界。

    别的不说,就说辨人之法。如果吃透那一册,今后就算谁戴了面巾站在眼前,让自己多看几眼,那么下一次再会,即便对方易容了,大约也能辨出几分印象。

    这双耳是一个人的第二面相,并且多是只能遮掩,无法易化的。

    正是因为心中知晓了这些门道,莫叶在这个蒙面人面前出言试探,才能表现得如此泰然自若。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此时莫叶至少能牢记其形了。

    不过,接下来事情的转变,似乎没有莫叶想象得那样复杂。

    在被莫叶挑弄了一句后,那个蒙面年轻人眼神微动,然后他就一扬手,摘下了蒙在脸上的黑色面巾。

    “即便在下露出脸来,莫小姐又何曾认识?”一扬手,将摘下的黑色面巾塞入怀中时,年轻人偏于方正的脸孔上,流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不失时机的回赠莫叶一句。这人的脸孔虽然生得过于端方了些,像是个古板于规矩的人,但此时他脸上显露的这丝笑,倒是看着舒服,不失真诚的感觉。

    “但莫小姐想必是认得这块铭牌的。”就在莫叶正想着怎么再回敬一句时,那个年轻人探在怀间的手摸出了一面光洁如镜的金属质牌子。

    只一眼,莫叶便认出了“京兆影卫”四字。

    这四个字,其中三字的笔画都很简单,而偏于复杂的那个“影”字,用的却是一种代用字体。具体说来,知晓这种特殊代用字体的人,起码就是属于某个非常例衙门里的人了,而贴身携带着用这种奇怪又特殊的代用字体铭刻的腰牌,此类人必定就出自那个衙门。

    那名影卫注意到莫叶眼中神色的变化,大致就已能知晓,今天的任务总算是开头了。

    紧接着,他握着铭牌的手动了动腕部,牌子转了个面,在莫叶的面前露出牌子反面的三个字:“影十九。”

    影十九,既是这个年轻人在影卫团体中的序列,亦是他对外的称呼。

    将标记了身份与来处的金属铭牌妥帖放回怀间,影十九向莫叶平平伸出一只手掌,然后转向背后那片矮树林。因为已经表露身份,算是打过招呼交了底,待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生硬。变得温和了些:“莫小姐,现在你可以跟在下到树林里议事了吧?”

    莫叶没有再拒绝这名影卫显得有些神秘的邀请,轻轻点了点头。便跟着影十九往矮树林里走。

    京兆影卫,由京兆尹与京都羽林军共同管理。档案卷宗由京兆尹管理,训练事项则是由羽林卫总指挥来督行。但在影卫里头,又有起独自的玄妙处,便是这影卫前一百名,履职的对象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高官显贵。

    影十九,究其位序,正是百数之内。

    这个人突然找到自己。会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莫叶内心刚想到这里,随着影十九往树林深处走去的她,忽然就感觉一丝缕异于树木的气势

    拂面而来,定睛一看,就见眼前不远处分左右两组,停了七名骑客。这七人坐于马背上静静等待着,表情肃穆,皆是一身褐色布衣,腰侧配有皮鞘宽刀。

    这七人看见了莫叶,只是目色略动了动。因为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影十九的脸上,七人却不禁微微讶然——也许他们有些误会,此次出行的领头人。也就是那个影十九,他脸上的黑色面巾不是莫叶扯下来的——可不论具体情况如何,像今次这样,出任务的过程中把面巾拿下的经历,在影十九身上的确是少有的几次之一。

    突然看到这种架势,莫叶险些要以为自己着了别人的套了。

    还好之前她见过了那块京兆影卫印,以及此刻她的眼角余光扫到了那七骑最前面,还有一匹马。这马与其余七人的坐骑一样精神,只是宽刀挂在了马鞍旁。马背上没有人。

    毫无疑问,这匹马的主人此时就在身边。

    莫叶再次冷静下来。当然,刚才她心中暴突的惊讶。并没有流露到脸上。那片刻工夫里的异样情绪,也着实是短暂。

    略一偏头,莫叶朝身边的影十九开口:“好了,到了地方,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直接了当的说吧!”

    影十九闻声点点头,却并不立即开口,而是再次伸手入怀,从衣襟内里摸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还请莫小姐亲自过目。”

    莫叶接过信,一边拆封一边在心里暗自说道:既然是叫人阅信,之前直接交出即可,何必周旋这么一圈。

    然而当她读完信的内容,她顿时就又收起了之前那种轻松的心境。把看过的信交回到影十九手中,莫叶再次扫视了一遍那七名骑客和一匹空着的马,最后目光回到影十九脸上,看着他认真地问道:“是立即就走吗?”

    影十九闻声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那就走吧!”莫叶心底里原本还有一丝迟疑,但一想到那封信的内容之紧迫,她便立即一咬牙,将一切杂念抛却。

    影十九走去牵来自己那匹马,解下马鞍上挂着的刀,挂于自己腰侧,然后将缰绳交给莫叶,他自个儿则与另一人同乘,一行九人骑马撒蹄向西而去。

    ……

    统领大人总掌京都外围军方权力,所以有时也会被下属尊称为总领大人。在非常时期,连属于内城巡检军的京都府官兵都要转职为附属性质,参与到守备军之中待受调配,共事守城事宜。在那时,京都府尹的控军权力将会被统领大人架空,降座次到参谋一类的纯文职行列。

    甚至在那时,禁宫大内的御林军,皇帝的近身武卫,都有一半能受其调配。

    南昭每一个郡及以上建制完备的都城,都会设有守备军,都守备统领,但专权、特权能达到京都守备军统领大人这样的高度,是绝此一处。

    这皆因为皇帝对这位统领大人的信任。

    他二人在“创业”之初,用时间和生死铸成的情义,无人可比。对此封赏,连王家一路从北杀到南的嫡系军队都没有意见,谁还能、还敢有意见?

    皇帝就差没给统领大人封侯爵了,只是统领大人他不要。

    统领大人至今未娶,也没有什么旁系的族亲,既懒得打理封赏下来的田产,除了偶尔饮酒,也没什么别的嗜好。他的毅力、心志、信念比苦行僧还要坚韧,欲求却比白痴还要简单:守好京都。保护皇帝义兄!

    他就像皇帝座椅背上蒙的一张虎皮,也像皇帝拇指上圈的那枚碧玉扳指,又像皇帝随拔随出的飞龙匕。他对皇帝义兄的忠诚。简单而直接,未曾想过离开。

    或许他心怀的这种忠诚已经不能再用那简单的两个字概括。他真正把皇帝当成义兄,皇帝亦如此对他,形影不离,离了不行。

    为感情保鲜的至榛法则,就是做到始终如一。

    人心是会变的,不变心的人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痴傻,但人生能得此一个“痴傻”之交。亦是难得,可见皇帝也是个还能懂得珍惜的人。

    厉盖可能是有些痴。

    他痴于探求武道奥妙境,所以才会控制自己的欲求,放弃许多作为人而惯有的爱好。

    他痴于守护与义兄之间的谊情。童年常在野兽厮杀中求生的他,再获得属于人的文明与情感时,他会格外珍惜。王炽是他在回到人类生活环境中时,收获的第一个朋友兄弟,这种感情在心里撞出的深度,便如男人的处子心,可以一生铭记。

    他虽然痴。但却不傻。痴是他控制意念的结果,外在人道他的傻,也只是他痴念下的产物。

    坐到了统领位置。掌握守备军远近分两处驻守的数万兵士,要做到松紧有度、调配灵活,把京都的防守工作做得密不透风,但又不能影响这座全国第二大商都日常频繁的进出城行人走动,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过的日子可不止是表面上俸禄厚、受宠高、排场大那么爽快,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每一天要消耗的脑力,可丝毫不少于六部任何一位最高长官。

    厉盖也不想每天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时常还有很多烦心事,不能像拿刀砍人那么一切就成了。必须抽丝剥茧慢慢来,才能把对社稷民生的伤害降到最低。

    一切都是为了国朝的强盛计划。而在他看来,支持他继续工作每一天的信念,其实只是为了皇帝义兄。

    如果能像以前那样,只做义兄的影卫,那日子该过得多么简单?

    只是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自己暴露出来,无法继续隐身下去,也就做不了影卫了。而不能离开他的办法,就只能是担任明面上的官职。

    即便逃得过几年前他的那次善意设计,估计也逃不过后头几十年,他有那么多的谋士,可自己只有一个脑子。

    每天清晨,都会有厚厚一摞公文簿堆上书桌。它们来自京都内外十二城门司,还包括四片城区一夜巡视后的大事记录。这还只是在一天的工作里,要检阅点批的首批关乎全城守备以及秩序的公文。

    军情来如疾风,过如烈火,即便今时战事已歇,世道太平,然而作为一名从十数年战事中磨练出来的职业军人,仍不会因为在安稳的局势里生活了几年,就会松懈他的军事警惕心。

    虽然解攻为守,但对于守城和维护内城秩序的工作,统领大人都是按照分批逐进的步骤进行查管。早、中、晚各行一批,三个时辰的文件搁置时间,已经是他放心“耽误”的极限了。

    若将一天的公文都堆到下午查管,他认为这很可能会错失一些关键的办事时机。

    哪怕在目前看来,京都内外的民生秩序都是那么的和睦而缓和,丝毫没有狼烟四起、杀阵惊天的战斗时期那种紧张激烈气氛。

    京都在休养生息,而他作为守备军团最高长官,愈发要睁大眼睛,警惕四野可能存在的野心狼群。

    在检阅点批完早上那第一批堆上桌来的公文之后,京都守备军统领大人厉盖终于可以站起身,走离那张宽大的书桌,走出那间外头阳光没法全照进来的书房。

    出门之际,已经有些晃眼的阳光落满在他的身上,他微微眯了眯眼。已不知是第几次,想起了那些不相干了的念头,但他很快又毫无悬念的自己劝服了自己,还是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干吧!

    懒散之心,也只是偶尔会想一想的事情,做不成真。

    厉盖走到了守备府后院,那里有一处用鹅卵石拼铺成的平台,面积并不大,但他在每天早上,清检整理完首批公文之后,就会在那平台上站一会儿。

    他自然不是要在那儿空站,而是要以他自己惯用的一种方式,苏醒活动周身每一寸肌肉筋骨。

    对于至高武道经义,经过二十余年的不断练习与自我钻研,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将自身的武功从内至外提升到了一种近乎玄化的境界。京都武神的名誉,不是因为皇宠才空降到他头上的。如今他虽然已是官场中人,但他的名头放到江湖四野,也一样受绿林豪杰的佩服。

    以武服人的道理,在大多数时候都能显现得很简单而直接。

    现如今,他每天练功的方式,已不再需要大的动作、或者挥动刀兵剑器。将外功内练,将内力缓缓外沁,气力混元一体,意念融化在驱力行动之中,即是他掌握的武道经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