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5、公私两分

扫雪寻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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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杉回京的当天下午,宫里就来了召令。

    至入夜时分,人还没回来,倒是有六箱东西由羽林送出来。与这六只箱子同行的,还有一道赏赐谕令。

    陈酒被仆人唤出来接旨时,心里还有些惊讶,因为这受赏人竟是自己。陈酒本以为这些赏赐是冲莫叶来的,这么公然受赏,还是生平第一次。

    送走传旨的人,继而验看了那六箱赏赐。银锭、宝珠、锦帛,大致就是这些,在已历半生蹉跎的陈酒看来,真算不上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却是皇宫里那位表态的最直接方式。

    虽然不至于为此欢喜,倒也能叫人心怀安慰。

    验看完了后,陈酒便准备差下人把它们抬去库房,就在这时,莫叶从外面走了进来。

    目光触及屋内那两箱还未来得及关上的银锭,莫叶目色闪了闪,然后笑眯眯地说道:“皇宫这次好重礼啊,师娘,喜事将近了吧?”

    陈酒心下一阵甜蜜,脸上却含蓄着不表露,只道:“也不知道他在宫里说了些什么,怎好如此张扬。”

    她在这个时候这么说,叫人很容易听出一丝涩意。

    “师父亲口说过的事儿,都过去快半个月了,皇家当然会有所表示。以皇帝与师父的交情,这些赏赐还算是压减后的份量。”莫叶一边说着,一边在估算六只箱子的总价值,目光扫来扫去,忽然她想起另一个问题,又道:“没有喜服,可能真的还会再赏赐一回。”

    陈酒看着她认真说这话的模样。不禁失声笑了笑,然后纠正道:“我这样身份的人,按礼仪规矩,喜服得自己做。御赐喜服,那得是皇室宗亲才行的章程。”

    “哦……”莫叶沉吟着:什么规矩礼节,与皇家有染,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就在莫叶略为失神时。耳畔又传来陈酒的声音:“其实。半个月以前,京城布商就送来了两匹大红织云锦,说是他订的。让我验看之后,就送去剪裁了,想必现在也快完工了吧。”

    莫叶回过神来,闻言不禁一怔。

    陈酒似是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锦帕,递给莫叶:“这是送布的伙计让我裁下来的。说是到时候成衣送来时对照布料时要用,我这几天得闲,把它做成了一方手帕,你看看。”

    莫叶接过那方锦帕。轻轻摸着表层,只感觉手掌皮肤像是在丝织的云彩上滑过,虽有纹路。却极其柔软。这织锦是由两种丝交叠织造,在屋内灯火的映照下。透着淡淡荧泽,若是在阳光明艳的白天,又不知会是何种流光溢彩的模样。

    “美……”莫叶咂了咂舌,只吐出一个字来。

    ……

    折剑与凌厉下了楼,出了大门,却没有雇门口候着的马车,而是并肩行去了一条较为僻静的巷道。

    以凌厉此时较之在楼上时更差了些的脸色看来,他们真应该雇车代步,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主要却是凌厉的主意。他有一些话,在楼上时没有说完,此刻下了楼,却想问询于折剑。

    折剑因其十年前在羽天宗聚英厅折剑之事,虽然如今的他一身武艺较之从前更为精深,但在宗门已不再有说话的权力,只有服从的资格。可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凌厉信任也尊敬的宗门前辈。

    在僻静的巷道内走出一段路,确定周遭没有异样,凌厉才长出一口气,神情有些萎顿地说道:“折剑师叔,你知不知道这次宗门弟子京都行的命令是谁下达的?”

    “我也只知道是伏剑从宗门带出来的命令。”折剑有些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重墨如岱的眉峰下明显浮现一丝疑惑,思索了一下后又说道:“当然,伏剑能带出这道命令来,想必是宗门仔细斟酌考虑过的吧。”

    凌厉微微摇着头说道:“这次的目标人物非同一般,一步不慎,很可能整个宗门都难免一劫,这个时候主尊应该亲自出面安排一切事务才对,可主尊没有这么做。”

    “主尊没有这么做,不表示伏剑带来的命令就是假的。”已经察觉到凌厉的话里头真正指向的人或事,折剑眉间的疑惑散去,取代的是一种接近冰点的眼色,他微微眯了眯眼,又道:“我想知道,你忽然这么问我,到底是因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是你亲眼看见了什么?”

    折剑、伏剑这二人的关系虽然不怎么样,但对于宗门制度,他们的态度是统一的。此刻凌厉这么问,便有质疑伏剑是否对宗门忠诚的意思,而这是折剑不可坐视或者只作为一个玩笑置之的事情。

    “这几天里我一直都待在清风馆,除了跟着师姐那一次,其余时间便不曾有外出活动,但……”凌厉做了最后的片刻犹豫,终于将他对自己那单生意的怀疑细细向折剑禀告。

    听了他的陈述,折剑果然也沉吟起来,一双眉压得很低,几乎覆在了眼上,现出凝重神色。

    沉吟片刻后,折剑依旧没有表露自己对此事的态度,只是又问了一句:“就像你刚才说的,近期你都没有外出行走,那你怎么能将宗门都调查失误的资料掌握得这么仔细?”

    凌厉稍作回忆,便将半个月之前发生在雾山上的事仔细讲了一遍。这一次,他没有对折剑略去他曾在山腰上还遇见另外三个人的经过。

    而待他重述雾山之事的话音刚落,折剑已忍不住心头惊讶地说道:“这件事,最初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提及此事,凌厉心里也知道,这终究是他犯的一个错,所以他在说话时就将视线微微垂下一些,避开了折剑的直视,“那次的事。是我利用她在前,她竟未曾怀疑,依照我隔空传声的指引,斩杀了那虫蛇女的四条青蛇,这几乎就等于将虫蛇女的攻击力量削减一大半。我也是凭着双方力量强弱颠倒之际,才得以成功斩杀了蛇王,解散蛇阵。逃过一劫。”

    折剑听他讲到这里。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若有深意地道了一句:“这么说来,你应该感谢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即便半个月前。在雾山腰上,莫叶与凌厉有过不具印象只记其声的一次相遇,并且因为环境恶劣,促使他们还合作了一次。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并肩御过生死劫的交情,但对于出身羽天宗的凌厉而言。他必须断绝与宗门之外的人一切的交集。

    他应当是一个没有出处的人,还很有可能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这样他们才可能有成算跳出律例的捆束,做人头买卖。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划分出第四类。他便是这类人。这类人应该比没有家室的人更孤独,比商人更计较利益得失,比皇权在手的帝王更冷厉。却也卑微如草芥。

    不拥有将来的人,似乎就意味着不需要交朋友。不需要承恩,也不需要致谢。

    更何况那个在寻常人眼里看来,应该对其心存感激的少女,现在她的绘像出现在自己手中的买卖单子上。

    ……

    在与凌厉、折剑并肩而走的这条僻静巷道相距近十里之遥的宋宅内,端坐于书房中,正翻开一本青川地形绘册,在细细研究其北向支流的莫叶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震得自己低头久了的脖子里那股酸劲更觉清晰。

    她只得暂时将思绪从那绘册中收回,左右晃了晃脑袋,使自己的脖子放松了些。

    目光微移,她就看见桌上置于手边的玉瓷青花茶盏,盏中早已干涸得剩一撮泡发的芽叶儿垫底了,但她并不准备续水。事实上她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有着淡淡苦涩的东西,但下人只知它可以提神,便习惯在主人看书时奉上。

    莫叶看了一个时辰的绘册,这些极为考验人的方向感和全篇记实的图文,近乎一遍又一遍的将她的思维脑力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形状。此刻她正觉得有些乏味,倒是颇为想念余家茶馆特配的那种甜香滑口的奶茶。

    揉了揉有些滞胀的鼻子,莫叶倒不觉得这就是感染风寒的前兆,事实上她已有几年没有染过所谓的风寒了,仿佛都快忘了这是一种可以演变到要人性命的疾病。但她同时也不相信这是民俗里说到的,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征兆,她随了师父的性情,敬神而不信鬼谈。

    她此刻只是觉得,如果此时能来上一杯余家茶馆特配的那种茶,一定颇能解乏。

    遥想了片刻,她便又抛却心头一切杂念,低头继续沉思在眼前那本绘册里的一川四支流里头去了。

    ……

    僻静的小巷道中,压抑着嗓音的对话声还在继续。

    虽然凌厉知道自己在雾山上做的事再次违背宗门规定,但他也并没有因为折剑的那句话而中断话题,而是继续说道:“那天脱险之后,我见此人也中了极深的蛇毒,已经陷入昏迷,当时的我也频临蛇毒发作的前一刻,便急着离开了山腰。”

    干咳一声,凌厉才嗓音又低了些地说道:“但我没有想到……”

    折剑没有再保持沉默的继续做聆听者,并且他也没有给凌厉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声音略冷地说道:“没想到此人竟能活下来,而且同样身中蛇毒,经过同样的时间,她现在却比你康复得好,是吗?”

    凌厉不说话了。折剑几乎一口气将他想说的话全部说尽,并且他也大约能够猜到,折剑接下来还会补充说些什么,无外乎就是宗门的一些规定,他虽然极少触犯——也就是在雾山那天犯了一次——他心里却是正反顺序各背了几次的。

    “宗门教的你忘了?看着目标倒下还不够,要做到绝其血脉……”折剑果然开始了他的那一套,羽天宗每一个任出道弟子当然都会烂背那一套,折剑虽然在聚英厅做了折剑的事情,但不表示他可以抛却宗门铁律,“我想你当时给她致命一击的时间还是有的。这是你那一刻心存了一丝感念……”但这一次,折剑的话说到后面,不知怎的,声音渐渐有些弱了下去。

    凌厉抬起刚才微微垂下去的视线,侧目看了折剑一眼。

    折剑叹了口气,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这事要让你那位伏剑师叔知道了,他肯定要拿剑鞘削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凌厉笑了笑。他似乎从刚才折剑那微微起了变化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些折剑情绪上的变化,这事儿怕是存在什么转变,或许折剑念在他是初犯。不会将此事回禀宗门。

    “你刚才说到,凭你现在的状态,几近不是雾山遇到那个人的对手……”沉吟片刻后的折剑再开口时,果然说的不再是宗门规矩惩罚问题。已将话题调转去了另一个方向,“但并不是所有的毒素都可以通过内修真力按摩疏通经络来达到排除的作用。人毕竟只是拥有一副肉躯,既然食五谷,生病中毒还得用药来治疗,何况此次你和她中的都是这么厉害的蛇毒。武功再强也做不到康复得如此快。她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武功又能高强到什么程度。”

    凌厉忍不住探问一声:“折剑师叔,那你的意思是……”

    折剑伸出大拇指刮了刮下颚胡刺。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宗门虽然准许我不参与任务的执行,但却常常派我给执行任务者善后。所以我手里掌握了一些无关任务目标的资料。据我所知,这世上擅使毒的第一强者,当属药鬼廖世。而他擅长此道的其他人无可胜出之处,就在于他使用的毒物,除了最常用的草木毒素和最不好炼制的矿石毒物,还掌握有丰富的昆虫类毒物。因为此种毒物一旦沾染,发作速度极快,一般医者都不敢涉及,除非亡命之徒或者嗜好炼制这种药丸的疯子。”

    想到廖世在江湖上以及白道医界上的名声传闻,凌厉嘶嘶吸了口凉气,喃喃道:“可是江湖上不是早有传言,廖世已经失踪几年了么?”

    “他本人是失踪了,但他的徒弟踪迹可是清楚得很。”折剑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几乎比三十年竹叶青还老旧的资料,恐怕也就是我们羽天宗掌握得了,谁能设想常常三五年不见踪迹的药鬼廖世也曾收过徒。他收的徒名叫叶正名,但叶正名跟他学医时,本来是叫叶相的,据说是叶家满门千余口被灭后不久,他自己给自己改的名字……”

    初次听到这一久远的资料,当凌厉听到“叶家满门千余口被灭”这一段时,他不等折剑把话说完,就忍不住说道:“千人以上的门户,算是大家族了,怎么会遭此祸害?”

    “是前朝做的,大周最后一个天子做的这事儿,自己做不成皇帝了还要拉个垫背的。”折剑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不像我们羽天宗,一个人一次也就割一个头拿去卖,皇帝要杀人,那得像割稻子,灭了叶家全族,外带把家宅抄没一遍,既可怜又可悲。”

    想到割稻子的场景,几镰刀过去就是一捆稻禾,凌厉不禁扯了扯嘴角,他很快在心里避开这个场景,又问了句:“那个叶相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详细情况就没什么人知晓了,只能从时间上来推算,叶家被抄家灭门的时间,大约正是叶相在跟着廖世学医的那段日子,廖世向来行踪不定,可能就是这样避过了。”看样子折剑并不想详谈这件事,此事也的确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的,这只是作为一个引子提一下,他真正想说给凌厉知晓的是接下来的话,“叶相…如今就是叶正名了,他一直就住在京都,我觉着那个女子中的蛇毒就是得了他的医治。”

    他的话音刚落,却又兀自摇摇头,似乎是喃喃自语一般说道:“不行……我本想把他掳来给你瞧瞧,也许几付药吃下去,把体内的余毒彻底清了,但一想到他或许给那女子治过,他一见你,岂不就是知道了你就是那天在雾山上的人?但我或许可以等他把你治好了,再了结了他……”

    “师叔!”折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凌厉出声打断,“不可!”

    “怎么?自雾山那一次过后,你的怜悯心就川流破堤了?”折剑挑了挑眉。望着凌厉一句一顿地说道:“因为他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因为他是叶家被灭门后唯一的遗脉?”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却还故意挑拨我,我不想为了快几天痊愈而让我今后手抖得握不紧剑。”凌厉咽了咽有些干的咽喉,接着又道:“而且你早已在聚英厅折过剑了。”

    “那好。”折剑将投向身侧的目光收回,似乎不忍再看这个慢慢行走着的年轻人苍白得吓人的脸色,他只是将目光闲散的落在被自己的胡茬刺得有些痒的食指,又似乎是在看他常年握着竹竿而一掌老茧的手。

    他喝了许多年的酒。但实际上这只手在握着剑柄时。依然稳如山硬如铁。哪怕他是在宗门聚英厅,当着众位长老堂主的面折过剑,表示他发下重誓此生不再做割头买卖。他也必须将一身武功保持在这个水平。他虽然不必再向外出剑,但每年一次的执法堂关卡他必须过,若非如此,他在宗门里恐怕连偷闲喝一碗兑了水的劣酒的资格都没有。连活着的机会都将丧失。

    沉默着走了片刻后,折剑忽然又问了句:“那么你准备如何解决你手里那单生意?时限可没有几天了。”

    “说起此事。其实我一直还没想好该怎么向师叔你开口。”凌厉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接着说道:“我总觉得,那个想将我灭口的人,一直还存着心。包括这一次的生意,亦是他的筹谋。”

    “依你的意思,这个幕后筹谋者是想借那女子的手逆向地将你灭口?”折剑说话的语气有些平淡。看样子他不认为此事有什么棘手之处,声音微顿后。他接着又道:“不知道孙谨他们的事情做得快不快,也许时间上赶得及,随便叫他们两个人里的谁来帮你一把,也就解决了。”

    “不,不可以再拖人进来了。”凌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觉得这个筹谋者相当阴险,跟踪之能就像蚂蟥一样,不叫人掉几滴血是不会罢休的。这是我的事,不想再连累别的人。”

    “那好吧。”折剑深深吸了口气,徐徐接着说道:“不过,他们几个也都在附近,如果你真遇到难办的事,到了紧要关头也不要硬撑。为了一个郡守把你折进去,这买卖放到尊主那里,他也知道亏本,所以即便是犯些宗门规矩,但能把你从这档子麻烦事里扯出去,尊主应该不会计较的。”

    “师叔,关于孙谨他们来京都的这一趟子事情,其实我还有个隐忧没有说。”思及自己因为杀了一个郡守而惹上一身的麻烦,又见自己的两个伙伴即将朝那个地位举国一等的人动手,凌厉总觉心下难安,终于开了口,“如果我遭受这样无止境地追杀,是因为我杀的是一个官,那么孙谨他们……会不会……”

    “南昭还没立太子呢,没有后续……”折剑的话说得十分含蓄,但话意表达得其实很直白,“同样的事情落在这两者头上,结局是不一样的。”

    ……

    折剑一直把凌厉送到离清风馆只隔了一条巷道的位置,这才分手告辞。

    凌厉本来就是穿着清风馆那个患病头牌宠男的衣服出去的,在外头走了一大圈,此刻他回到这里,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干枯,一脸病容,披散着的头发耷垂在瘦削的脸颊,就这样走进去,倒也不会叫人怀疑他伪匿的身份。

    走回自己养病的房舍,一路上行过几处回廊,遇到了几个清风馆的仆从,他也懒得打招呼。事实上此刻的他眼前已经有些出现重影了,他真的有些忌惮于自己会不会倒在回廊里,倘若有人服侍他洗浴换衣服,即便再笨拙的人,看见了他身上因为某几次任务而留下的伤疤,肯定也会惊诧得叫出声的吧?

    强撑着精神走回自己的卧室,凌厉只觉得自己在迈过门槛的那一刹那,仿佛身体变成了在烈日下暴晒的冰雕,即刻就要化成一滩水渍,他的身形有些不由自主地将要向下倾倒,这感觉很不妙。

    但就是处于这种极差的身体状况中,他的视线掠过了室内所有物品只一遍。就留意到了榻角一张矮桌上多了的一样东西。

    他的精神再度凝聚起来,苍白的脸颊上却浮现出了一丝不太正常的血色。

    他只用三个大步就走到那矮桌面前,一挥手抄起桌上搁着的那只淡绿色的小瓷瓶。他清楚记得,三个时辰前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桌上应该什么都没有。

    这多出来的东西没有被清风馆里的仆人收走,要么是馆中人留下的,要么就是在自己刚走进来的前一刻留下的。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微凉光滑的瓶身。他忽然想起什么。将手中瓶子稍稍倾转,看了看瓶底,再拔开瓶塞。将瓶口凑近鼻下嗅了嗅。做完这些,他脸上的凝重之意终于放开,那两片病态的潮红也瞬时化作灰白底色,他重重坐倒在榻沿。又仰面准确倒向一方叠好的蓬松锦被上,耳畔心跳狂突。他的嘴角却勾了勾。

    看来折剑师叔做了几年的接应人,并非仅仅是比旁人多掌握了一些行走江湖要依傍的历史久远资料,这一瓶护心丹是极为珍贵的妙药,他都走远了。却又半道折身回来,悄然将其留下。

    不过,这种药也多是用在应急情况里。也不能服用过量,所以折剑师叔没有当面赠药。便是最深刻的叮嘱。

    凌厉将这小瓶子贴身放入怀间,待气息喘匀了些,他就慢慢坐起身来,又伸手进前襟里侧,将那份单子抽了出来。他刚才已经将自己对这单子的所有质疑都告知了折剑,连带着将另外两个同伴此次来京的任务也质疑上了,但折剑对此表现出的态度却仿佛太马虎了些。

    折剑只道信任宗门地评估,连丝毫的怀疑都没有,这不太像一个成年人思考问题的方式。

    不过,眼见折剑的态度如此笃定,凌厉虽然还未完全放下心头质疑,却也心生一丝对自己的怀疑了——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再次从头至尾将手中的目标人物资料仔细的默看一遍,那画像没有错,文字资料也白纸黑字的写着,对方不会武功,看到这里,凌厉渐渐又蹙起了眉头。

    将目光从那张充满疑惑的单子上挪开,凌厉有些漫无目的地环顾了一遍四周事物,这间屋子本不是他的,但他取代了屋主的身份,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半个月,对屋内的环境当然比较熟悉了。

    这间屋子的室内摆设还算雅致,从墙壁到桌面,典藏书籍,名人字画,搁琴的那张长桌上也有一只紫铜香炉,以前用得频了,这几天虽然没有焚香,却自然沁入了一丝淡淡香气……但在凌厉看来,这间房舍还是没有他在宗门里住的那间木屋待得舒坦。

    即便换了任何环境,也不会影响他需要的睡眠质量,但这不表示他对陌生的环境心里就没有一种陌生的认识。

    将那单子重新放回怀间,凌厉轻轻叹了口气,他隐约间也希望自己的质疑是错误的,觉得这应该是体内残余的蛇毒导致他的思维出现幻觉,再加上三个月内连续奔走在数个郡县之间,这种不安定的疲累很容易让人不相信身周的一切吧?

    但折剑师叔的观点有一部分是对的,不需要解释,自己不应该怀疑宗门。倘若宗门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做生意的筹码,尊主也不会做这种赔本生意。

    想到这一点,凌厉渐渐放松下心神,他将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勺,再次缓缓仰面躺下,准备休息一会儿,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又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背部磕着了一样东西。

    被子是他自己叠的,棉褥子上应该没有别的东西才对。

    他的手掌一个翻转,就将那东西捏起,绕到眼前一看,他不禁微微一怔。

    这也是一张买头的单子!

    不过,待仔细看了,他又辨出,这张新到的单子实际上是一张追加令。一般来说,只有买主改变了主意,宗门才会发出追加令,或者除了头之外还要追加缴回别的东西,但像今天这样的日期更改追加令,却是极少出现的。

    一是任务执行者有自己的安排,临时改变行动日期,会极大的打乱己方准备,增加成功的风险;二是。没有哪一个买主不希望自己买的那颗头颅早些到手,延期这种事,真的有些不符合买主的心态。

    望着同样是白纸黑字的追加令上头,比较起原单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修改了日期一栏,凌厉满眼疑惑的同时,又不禁有些怀疑这是不是折剑师叔在听了自己刚才那番述说后。不仅留下了一瓶药。还擅自给自己出了个主意?

    但这么做,可是与宗门规定有着大逆。

    这事若真是他做下的,那么下一批关进水牢的名单里。绝对少不了他的名字。

    可他刚才还明明对宗门信奉不疑的,他怎么可能主动犯险?

    而如果不是他做的,那这日期的修改令,来得也太巧了吧?

    将今天自己做过的事连起来思酌一番。凌厉忍不住心生一个令他自己都觉得背生寒凉的想法:难道自己的行踪早被谁监视了?

    虽然宗门弟子每次行动都会配有一个接应人同行,但接应人多是行使照顾周全的职责。而此时凌厉隐约觉得,自己受到的这种监视似乎是存在着某种恶意的。

    ……

    又看了一个时辰的书,莫叶终于把视线从那充斥着整页文字点线的绘册中收回,仰起头来扭了扭脖子。将书册放回书架中。她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扩展动作,然后就拾步出屋。

    侧目看了一眼天边,太阳已经偏西了。以现在的时节来算,应该过不了一个时辰。天色就会暗下来,然而敞阔的宋宅今天仿佛静得太早了些,仆人们都不知猫哪儿去了。

    莫叶却知道,大抵是一家之主的阮洛没有回来所致。偌大的家宅里却没有女眷,一应事务过于清闲,扫地擦桌浣洗浇花剪枝这些事情半天就差不多能够做完了,于是每天的下午都会有一段时间,所有仆人闲下手来,聚在了哪一处,嗑着瓜子聊些家常闲话,这几乎成了惯例。

    宅子里有白桃管着,绝难有故意犯懒的仆人,而如果手头上的事务都做周全了,即便是仆役之身,也是有一些娱乐的资格的,这一点连阮洛都默许过,白桃当然不会说什么。

    莫叶当然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有时候宅子里安静一些,不论是对她白天看书还是晚上练功二周天,都是有益无害的,如果身后总有个尾巴缀着,她才要感觉头疼。

    只是因为今天白天发生了两件怪事,所以她才会对这大宅子里的安静氛围少有的敏感了一次。

    丫鬟小草到底在跟杨陈闹什么别扭?好像这别扭还有些严重了,那么她现在回来了没有呢?还有那两个阮洛的保镖,扯谎都对不上话头,两个人到底在遮掩紧张什么?阮洛还没回来,怕是真遇上什么大人物了,只希望他们之间的生意早些谈妥。

    白天发生的事情虽然有些怪,但莫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对这两件事留了点印象罢了。生活中难免有小事端不断,若每每惊疑,这样的日子过得未免太辛劳了些。

    出了书房,莫叶看见宅中那只被一众仆人以各种肉末鱼尾喂得肥胖的大花猫就卧在回廊扶栏上,远远一睹,仿佛就是自晾衣绳上被风不慎吹落的一团貂皮围领,见到有人走近,它才稍稍动了动头,似懒汉一般仰天张口打了个呵欠。

    莫叶不禁动了一个念头,蹲身探手到回廊外,折了一根春天里猛生的长草叶,准备逗一逗那只懒猫。

    哪里知道,那猫虽然看上去终日饱食,养出了懒惰样子,其实肢体的灵敏度并没有削弱多少,莫叶手里的长草只是轻轻在它微湿的鼻头刮了一下,它似乎颇为不悦,“喵呜——”低低叫了一声,溜下扶栏,朝不远处一间屋舍的墙角跑去了。

    望着肥猫因为四肢有些胖而跑得有些扭起来的动作,虽然速度依然很快,但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莫叶独乐一笑,虽然逗猫计划落空,她却依然因这只猫开怀了胸臆,刚才读书良久积累在脑海里的压抑感也自然散去大半。

    随手将草叶子丢出回廊外,莫叶束手于背,向这处独院外行去。也许是受了那猫敏捷窜逃的背影所影响,在脑海摆脱了那本绘册内容的压抑后,莫叶渐渐恢复了练习乾照经而自然养出的敏锐听觉,她这才发觉,其实宋宅的下午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安静,还是有人声的,只是有些朦胧听不仔细罢了。

    ——但这是凭莫叶的听力才有此获得,若是换了别人,恐怕连这隔了几道墙外的朦胧之声也听不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