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若花辞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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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正当青壮,恭敬地俯身,将三根手指搭在太上皇细白的手腕上。太上皇微眯着眼,听见响动,便望了过来。

    “你怎来了?”他没什么好声气道。

    阿武将目光从那太医身上收回,微微一笑,道:“你觉着如何了?可有好一些?”

    她神色温柔,言语柔缓,走到太上皇榻旁坐下。太上皇撇过脸去,很不想见她。

    阿武也无所谓,只静静坐着,仿佛她根本不介意上皇如何对她没脸色。她此时也的确无意去关心这些。

    待太医号完了脉退下,二人仍沉静,又过片刻,阿武将目光落在太上皇细白的侧脸,那里已消瘦了许多,乃至已有些凹陷,病痛折磨得他已不复从前的俊美飘逸。阿武皱了下眉,眼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担忧,而她这担忧却不是为了眼前之人。

    “你头痛之时,是怎么一个痛法?”阿武问道,拢在袖下的双手交错揪紧,她此时紧张极了。

    太上皇似是没想到太后竟有一日也会来关心他,自他退位,太后皆是避着他走,甚少来见。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阿武,冷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阿武却似没见到,这与她不算什么,她只迫切地想知晓,他承受着一种怎样的痛。

    “你说说。”阿武道。

    他们二人已多年不曾有过这样静静相处的时光了。上皇有过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更为强烈的反感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冷言道:“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阿武的身子猛地一颤,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八字。上皇本以为她还有话说,不想,她即刻就站起走了。脚步略有些凌乱,却显得很急切,仿佛前方有什么事等着她去做,半刻都耽搁不得。

    阿武离开上阳宫,立即就召了傅太医来。

    太后忽然召见,傅太医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待见了太后满是寒意的面容,他的心便一沉到底。

    太后高坐堂上,面沉如水,她并未言语,却让人觉得胆颤心寒。傅太医伏地拜见,太后并不令他起身,直接就问:“大长公主究竟如何?”

    虽未言封号,傅太医却明白指的是谁,他沉默了片刻,终抵不住太后那简直能吃人的目光,道:

    “是风疾,与上皇之状相仿。”

    这本也是瞒不住的,时日久了,自会将病态显出。傅太医也不曾想过能死死瞒住,此时,不得不说了,他便直言了,太后已察觉,大长公主也怪不到他头上。

    心神俱灭,也不过如是。阿武死死地咬着牙根,她按捺住自己心底几欲咆哮的怒气,再问:“当年,我在先帝那里见过你,那时先帝也是头痛难忍,召你去医治,你接触这病多年,可有好方子?”

    本以为说了后,会是场疾风暴雨,傅太医都已准备好了救命的说辞,不想,太后竟又缓和了下来,他头也不敢抬,心中更是怕得要死,先前被高阳抓住把柄,让他隐瞒病情,他就觉得自己倒霉透了,现又被太后识破,跟他逼要方子,真是苦不堪言,想也知,他哪有方子?若有,早拿出来了。

    阿武自也知道,不过心慌意乱之下欲求心安。故而,当听见傅太医羞愧道:“臣无能。”,她也并不意外,只是胸口那处一片冰凉,连手脚也是冰冷,她挥挥手,让傅太医退下了。

    傅太医一走,阿武没什么停留地就找了太医令来,命他不论什么方子,但凡有一丝效用,便与上皇服下,必要治好“上皇的风疾”。

    太医令心内不解,原本太后说的是不与上皇治,只要日日请脉,做个样子,不让人起疑便是了。现忽然要治了,比不治更叫人为难,风疾岂是好治的?

    太医令自不敢多言,唯唯诺诺的退下,心中已急得要抓耳挠腮。

    阿武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的一日,她赖以生存的信仰摇摇欲坠。

    怎会如此……在她以为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却不知更大的痛苦还在前方。她枯坐榻上,一时想到病榻上的上皇,一时又想到多年前那如阳光一般灿烂的少女,画面在二人之间轮转,她仿佛看到病榻上的人换做了奄奄一息的高阳,这一幕,哪怕明知只是她的臆想,都让她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阿武僵直着身体,扶着采葛的手站起,采葛担忧地望着她,太后的手,冷得如隆冬的寒冰。

    当阿武再到芙蓉园时,那是一个阳光绚烂的日子,高阳与晋阳、新城坐在亭子里谈笑,她们的身旁,太平正抓着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兔子,兔子让她折腾的呆呆的,放到草地上都不会蹦跶。

    那画面宁静而恬美,阿武远远地站着,不忍走近,不忍打破。高阳面上的笑容清浅而满足,仿佛那被她紧紧掩着的病痛是当真不存在的。

    眼泪,倏然而落。阿武捂嘴低泣。她匆匆转身,落荒而逃。

    她从不曾想过,会有一日,在她的殿下面前,她会这般慌乱地逃开,只因不敢面对。她只能回到宫里,逼迫着太医令,集整个太医署之力,要他制出能医好上皇的药物。

    想也是不能的,若能医好,早就医好了。整个太医署被逼的鸡飞狗跳也没办法。

    动静闹得这样大,高阳不会不知道,但她那边一丝风声都无。

    病人,往往比家属勇敢。

    阿武再次走入芙蓉园,高阳正在池边垂钓,太平蹲在她的身边,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池边,和谐得很。

    阿武走过去,站在太平的另一侧,高阳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便继续盯着湖面。

    她这种坦然到了极点的模样,只让阿武不安。

    她完全无法想象一旦世间没了高阳,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去争取的。就如撑起她生命的支柱,哪怕她们在那漫长的岁月中分离,有时一整年都见不上一次,她皆无惧,因她知她在,纵使她嘴硬的说不肯等她,但阿武就是心安,因她在。

    若支柱塌了,她如何存在。

    阿武惶然不安。

    太平抬起头来,仰望她。她悄悄伸出小手,碰碰阿武的手背,阿武低头,她便微微的笑了一下,带着点儿羞涩。

    阿武愣住了。

    高阳在这时开口,她并未回头,仍旧望着毫无波澜的池水,她道:“那时,每当听闻你有身孕,就如在我心上割下一刀,我又痛又怨,之后,便又是静下心来等待。但这怨痛,便留在我心中,实难释怀。”

    阿武觉得高阳的话,便如一块块巨石,她每说一字,便在她心中添上一块,压抑而心疼,愧疚而无奈。

    “但现在,我却觉得有了太平,真好。哪怕有一日,我终要先你而去,你也不必过得太孤单。”高阳冷静地说道。

    其实,在很长的岁月中,她们只有彼此。大明宫、芙蓉园,人来人往,但,其实,她们只有彼此。

    她说得缓慢,却清晰,鱼儿始终没有上钩,池水亦仍是波澜不兴。

    阿武红了眼睛,轻轻地摇头,怎么会一样,她是这世间,她唯一在意的人。

    高阳终于回过头来看她,带着一抹轻松如常的笑意,道:“上皇得病多年了,也仍好好儿的。”

    但,上皇已缠绵病榻多时了,每当发病,恨不能以头抢地,且,他已病得越来越频繁。阿武满心悲怆,她坚定道:“总有办法的,集天下之能人,总有办法治的。”

    高阳笑着,没说话。

    她的眼神当中透出一种已看淡的安之若素的神采。

    在许多时候,阿武不如高阳坚定,不如高阳勇敢,但此时,她无比坚定,她要治好高阳,哪怕,风疾已折磨了大唐的三代君王,看来如此不可抵抗,她也要治好高阳。

    阿武比高阳长五岁,岁月在她们之间划下距离,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她们都老迈,那距离便逐渐拉近,二人皆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们的时光终于重合,死亡,便是一件遥远却顺其自然的事。她不曾惧怕,不曾抗拒。

    但此刻,阿武无力承受,她一定要治好高阳,不让她先她而去。

    终于又钓上一尾,高阳熟练地将鱼儿从钩上拆下丢进鱼篓,而后放下鱼竿,在一旁的水盆中净手,擦干,再招人来将她钓的一娄鱼带回去,自己一手牵着阿武,一手牵着小太平回去。

    她始终无一丝异样。

    当阿武再提出要她入宫去的时候,高阳没有拒绝。不知倒罢了,若是知晓,她离得太远,阿武会不放心。

    “不要告诉兕子,勿让她知晓。”高阳道。

    阿武沉默片刻,点头:“好。”

    其实,怎么瞒得住,就如当初高阳一心想瞒住她,也没瞒住。但阿武知道她的心思,她想的是能拖一刻就拖一刻,这件沉重的事,迟一刻让人知晓,便迟一刻让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