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若花辞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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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使除夕,也没放上皇出来。小皇帝主宴,受宗亲朝贺。

    小皇帝颇有样子,行止得体,言语斯文,诸人上寿,他亦小小饮了一口。上皇在或不在,朝廷真没什么区别。但在某些人心中则是蠢蠢欲动,局势稳了下来,也无人作乱之后,人心便思变了,他们希望小皇帝听从大臣之言,而非事事顺着太后。

    宴上诸人心思各异,倒是不参合这些事的人自在一些。

    及散宴,高阳欲与众人结伴出宫,却被一执壶的宫婢碰了一下,酒水荡出,湿了她的衣襟。宫婢惊惶,忙俯身请罪。竹君已拿了帕子来替公主擦拭。冬日穿得厚重,沾了酒水也渗不到里面去,然而穿着一件污了的衣衫总是失礼。

    宫婢惶恐道:“请殿下避出更衣。”

    高阳伸手挑起宫婢的下巴,凝神看了看她的相貌,微微一笑,俯身凑到她的耳边:“谁派你来的?”

    宫婢一颤,耳朵瞬间便红了,高阳仍在看她,看似温和,眼中却已生不耐,宫婢结结巴巴道:“婢子,婢子莽撞,无意冲撞殿下,非,非……”

    竹君取了大氅来给高阳披上,高阳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出殿。因众人以为她将去更衣,都已先走了,高阳落了单。

    外面飘雪,白日见被宫人清出的宫道又积了雪,湿滑不堪。高阳扶着竹君的手,与她一面走一面道:“真是幼稚。”

    竹君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这三月中,太后为见公主,真是层出不穷的使手段。竹君抿唇一笑,不敢答话,这样妄议尊上的话,她为奴婢是不好接的。高阳也不是要人应和,吐槽一下而已。

    走到一处拐角,便见武媚娘手执一盏宫灯,独自立在那处。她一身黛青襦裙,站在雪中,见高阳过来,便走上前。高阳身前的宫人低首纷纷避闪,让出一条道来,直到高阳的面前。武媚娘从容地走到她跟前。

    雪似乎又大了,飞飞扬扬地漫天飞舞,高阳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夜空,武媚娘握住她的手,道:“晚来天雪,道滑难行,殿下不如在内廷歇一宿?”语气不缓不急,高阳却听出她的不安与焦急。

    一件污了的衣衫留不住她,她竟然亲自来了。

    太后亲自来请,当着众人的面,高阳也不好拒绝,握着她的手冰凉的,还微微在颤抖,看了一眼武媚娘身上单薄的衣裙,高阳附到她的耳畔:“穿得这样薄,是欲以此打动我么?”

    武媚娘身子一僵,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握住高阳的手忍不住欲抽回,高阳却反握住了他,将她柔弱的身躯拢到自己的大氅里。

    二人行至含风殿,遣退了宫人,武媚娘方道:“我本以为你会去更衣,便在那殿中等你。之后出去的急,未顾得上加衣。”做过的她自不会狡辩,不曾做过的,她也不希望高阳误会。

    高阳一脸“怪我咯”,自己计划不缜密,如此拙劣小计怎瞒得过她。

    武媚娘很拿她没办法,见她面色绯红,眼中湿润,便欲抚摸她的脸颊,高阳侧首避过了。武媚娘只得收手道:“你有酒了?”适才行路之时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高阳没理她。

    二人步入内室,窗下的方几上已置酒馔。

    “新岁在即,不如我们饮一杯?”武媚娘道。宫宴素来是吃不饱的,高阳正饿着,看几上佳肴,多是羹汤饱腹之食,而非伴酒之物,便知她的心意了。

    二人相对坐下,武媚娘亲手盛了一盏汤食与她,自己斟了杯酒。

    高阳低头喝汤,让饥冷的胃暖一暖。待抬头,便见武媚娘已饮下三杯,动作依然是优雅自若,但倾壶的次数显然多了一些。高阳搁碗直起身,看了一眼杯中澄清的浆液,是甚为清冽的澄酒,一杯下去便可让人安眠到天明。

    高阳便道:“多谢太后款待,不知太后欲何处安置臣妹。”

    武媚娘道:“你非要这般泾渭分明?”

    “礼不可废。”

    武媚娘看着她:“你待一个婢子都比待我和善得多。”高阳终于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武媚娘要笑不笑的:“那宫婢,年轻鲜嫩,会娇羞,会细语,你喜欢么?”

    高阳坦然:“喜欢,太后可能将她赐予臣妹,我必厚待她。”

    谁要你厚待她!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口角含着冷硬的笑:“明日便让她随你回府。”

    “谢过太后。”高阳起身,“不必明日,今夜便可来侍奉我安置。”让那无辜宫婢留在此处,能不能活到明日犹未可知,不如顺手带她走了。

    她这番言语,落在外人眼中便如果真急不可耐了。一婢子耳,还不足以令武媚娘感觉到威胁,但那酸楚苦涩却是真真切切的,她随着高阳起身,动作便不如适才灵便了,酒意让她摇摇晃晃,勉力支撑。

    高阳也没有出手扶她——身后是软垫,地上是厚实的地衣,跌一下也不会伤到,她就漠然地看着。武媚娘扶着几案站好,对上高阳全然不在乎的眼神,心痛难遏,她揪住高阳的衣袖,忍不住问她:“你是打算就这般渐行渐远,避而不见了么?”三个月,不论说什么她都不愿进宫,纵使因政事不得不入宫来,也必避开她。

    她做得这样明显,仿佛就是要印证那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殿下随口说的一句敷衍之语,却如魔咒折磨了她三月。

    高阳敛眸:“是。”

    武媚娘心口一片冰冷,她面色绯红,眼中带着温润的水色,看向高阳,满是失望。酒意汹涌而至,将她的神智焚毁,武媚娘进而握住高阳的手臂,悲凉笑道:“我再赠你几个宫婢如何?必是灿若春花,娇柔可口的,”她顿了顿,看着高阳,艰涩地吐出几字:“必是无人染指过的。”

    高阳漠然不语。

    “又或者,你现在不喜欢宫婢了,那便令良家子来侍奉?依旧是身家清白,冰清玉洁的处子,你可喜欢?”她口口声声地扣紧清白二字,强调无人染指,又突出宫婢这一身份来。

    高阳看看她略带了迷茫的眼眸,兴许阿武已经醉了,意识还醒着,却已不能亦或不愿再克制着自己,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她知道这样的话不禁让自己痛心,更是如同拿针来刺她?

    高阳默了默,面无表情:“太后有赐,我自不敢辞。”

    她不介意阿武侍奉过谁,也从未在意她曾是卑微的宫婢,从一开始,让她念念不忘的便是阿武这个人,是她在上一世对她付出的未得到回应的情,是她冒死相送的义,是长达三十多年以来,是从上一世,她第一次在甘露殿见到那个机敏的婢子以来,所不能忘的点点滴滴。三十余年,人的一生有多长,她的大半生,都绕着阿武进行。

    她不介意,不管是太宗亦或九郎,她都不介意。但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日春雨纷纷,她与九郎坐在亭中,而她却孤身一人,躲在树后看着他们万般亲密。

    她宁可她们从未相识,也不愿承受这样的难堪。

    这九年有余的时光,阿武离开她,又缓缓地向她靠近,而她本是不愿意这样的,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节奏,用这漫长的岁月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固不可破的牢笼,将自己锁在原地。现在,阿武终于靠近她了,而本该相会的她却不想从牢笼中出来。

    武媚娘听见高阳如同默认的回答,如被雷击一般的震惊,她赤红着眼,眼中隐有泪光,本就绯红的面颊更是涨得通红,羞愤难堪气恼。她终闭了眼,眼泪滑落:“难为你忍了这么久。”

    高阳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那牢笼中,牢笼之门紧锁,阿武来到她的面前,欲打开那扇紧锁的门,却被她的言语刺伤。她在心中低叹:阿武……让我静一静。

    武媚娘已羞耻得觉得无地自容,她松开高阳的手臂,难堪地将手缩到身后,只绝望地以为恐怕连被她碰一下,殿下都会嫌脏。此时是否应当保留最后一点尊严,说一句断绝的话来,但她永远无法对殿下说出再无瓜葛的话。

    酒意烧上来,武媚娘站立不稳地后退了一步,无力地扶住长几。高阳见此,便道:“明日还有大朝会,你早做安置吧。”

    武媚娘低着头,点了点,声音干涩:“殿下,也早些安置。”她本是欲与高阳同榻而眠,现在是不行了,“侧殿已置软榻,你……勉强睡一晚吧。”

    高阳应了,退去侧殿,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日出宫,那名污了她衣衫的宫婢便跟在了她的仆役当中。高阳起初不知,直到到了芙蓉园,那名宫婢才羞怯地上前来问安,拜高阳为主。高阳怔愣地看了她许久,不明白阿武是什么意思,她竟真的把人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