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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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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之间,长安城中一片混乱。皇帝突然下令彻查所有胡巫,而这些胡巫在长安讨生计,所做的营生原本便不合于大靖律法,淫祠邪祭,在所多有。聂少君奉旨查办,才知道民间鬼神祠祭竟已糜烂到这样的地步,亏他还是个懂明堂阴阳的,竟然被陋巷里的胡巫洒了一脸的狗血。

    “有邪气!”那胡巫将银盆一扔便手舞足蹈起来,满身的铃铛嘈嘈作响,口中汉语不甚流利,语气却十分坚定,“你是凶神,你要亡了你的国家!”

    一旁有郎卫上前横挡:“放肆,此是当朝丞相大人!”

    “哼,聂丞相,兴明堂的聂丞相!”胡巫拍手大叫,“聂丞相,兴明堂,娶寡妇,靖庙亡!”

    聂少君伸袖一抹脸上的狗血,气得声音都在打战:“便是你们这些神神鬼鬼乌七八糟的胡人,搞得天下民心散乱!”

    那胡巫的语调怪异地顿挫:“神神鬼鬼乌七八糟的,明明是你们这些儒生!你们,你们都是凶神!”

    “不可理喻!”聂少君大怒,一甩袖子,便对身后的羽林卫道,“抓起来,全都抓起来!”

    弹劾长安城中淫祠乱象的奏疏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来。顾渊越看越怒,怪道这几年天灾不断,就是这些胡巫作祟!三辅郡国得知京城纠察民间巫祠,也开始自行整顿地方上的巫风,奏疏堆成了一摞摞的小山,墨浓字大,好像是对天下礼崩乐坏的一种发泄。

    顾渊不愿让薄暖知道这些肮脏乱事,将奏疏全在承明殿中处理了,好几日没有回宣室。终于回来时,却听见内里一片幽幽的哭声。

    他心头一凛,快步掀帘而入,偌大的寝殿里跪了十数个宫婢宦侍,全都在哀哀地哭。上首还有几位太医丞,以及他从郡国延来的诸位名医国手,都是摇头捋须,满面愁容,似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皇帝突然而入,未及通报,众人俱是一惊,赶紧收了泪水,跪拜下来,“陛下长生无极!”

    顾渊冷声:“起来!”

    长生无极?他现在最不信的就是长生无极。

    他走入最内里的寝阁之中,薄暖正守候在顾民极的小床边,面容憔悴,看见他来,只略略侧了侧头,便又转过头去。

    “怎的了?”他低声问,仿佛害怕声音稍高一些便会惊破了什么一样。他走过去,看见儿子的小脸挤得通红,双眼水盈盈地大睁着,间或发出脆弱的咳嗽。

    那咳嗽却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震响在寥廓的宫闱之中。薄暖削瘦的身子颤了一颤,凑上前去轻轻抚摩着孩子的胸口,一遍遍给他理顺了气:“乖,民极,乖……”话音哽涩,像是已经哭过很久,泪水都干涸在了喉咙里了。“你父皇来了。”

    顾渊在床沿坐下,一旁有宫女端着银盆走过,被他叫住:“那是什么?”

    薄暖强道:“不过是一盆水罢了……”

    “给朕看看。”

    宫婢战战兢兢地跪下,将银盆高举过顶,呈奉圣目。顾渊看了一眼,仿佛不能置信,又看了一眼。

    水中浸着一方雪白的毛巾,此刻竟已半作血红。

    薄暖抓着他的袖子,咬着唇,没有说话。

    “这是……这是他咳出的血?”顾渊的声音在颤抖。

    薄暖仍没有说话。

    顾渊的声音愈沉:“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太医连滚带爬地跪行了过来,“启、启禀陛下,皇太子殿下染了点——邪病,臣僚们看、看不出来啊陛下!”

    顾渊在方太医苍老的肩头重重一踹,怒道:“太医的职责便是看病,有病看不出来是什么道理?!”

    方太医叫冤道:“陛下明察啊,臣僚怀疑,怀疑殿下这不是寻常病症,而是沾了什么外间的邪气……”

    顾渊的心猛一咯噔,好像眼前闪过了一道凄厉的光。他突然一把拉起方太医的衣领,老人张口结舌,白发滑稽地飘荡:“陛,陛下?”

    “告诉我,”顾渊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日?”

    “陛下冤枉啊!”方太医骇得大哭大叫,老泪纵横地道,“殿下自出生起便已病入膏肓,微臣一直是尽心尽力伺候着的啊!”

    “病入膏肓?”顾渊怒极反笑,“上回他得了风寒,你还说是寻常!”

    方太医一愣。

    “若是太子有事,”顾渊定定地盯着老人的眼睛,好像要将那双浑浊老眼看出两个洞来,“你便去殉葬!”

    众医哭喊叫冤接连响起,顾渊眉头一皱,孙小言已上前道:“下去,都下去!不要吵了皇后和太子休息!”

    顾渊望向薄暖。

    方才一阵喧闹,薄暖却恍如未闻,一直安安静静地陪在民极的床边,此时此刻,她终于动了一动,却是拉起孩子的小手,温柔地贴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泪水倏尔滚落。

    “我会找到法子。”他定定地说,好像执拗地要证明什么,“我一定会找到法子!”

    ***

    整个兰台的大臣们都被顾渊叫起来找书。

    仲恒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指挥门生将一捆又一捆尘封的书简搬到石室中来以供御览。顾渊揽襟坐下,哗啦啦地翻着竹简,从匈奴国政到燕赵胡风,从北地诸侯到岐黄医药……他什么都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用。

    直到一张薄薄的细长的单简,自《胎产经》的卷册中忽然掉落下来——

    “怀娠之妇,戒服助眠之物,害其子也。”

    一个窈窕的阴影来到顾渊的面前,挡住了光线。

    他怔怔地抬起头,那人跪地行礼,声音优雅:“兰台女史薄烟向陛下请安,愿陛下长生无极。”

    薄烟?他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他想起来她原本也是增成殿里一个充仪,文充仪惨死,孟充仪出宫,莺莺燕燕全惊散了,便剩下她一个,上疏自请到兰台来做一个女史。她这个时候出现是为何?

    薄烟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走到墙边去点燃了青灯,衣裙曳地,腾起细碎的波澜。顾渊茫然地盯着那波澜,思维竟困顿得不能振作,难道是看书终日精神不济了?

    熟悉的苏合香的气味窜进鼻息里来。太久没有闻见了,苏合香缠绵氤氲,仿佛陌上冶游,春-色微醺,而再没有什么国事朝政来烦他了。他一手支额,缓声问道:“你有何事?校书郎呢?这些书朕已翻检完了。”

    薄烟的声音仿佛是凌波而来,飘渺而难寻踪迹:“臣知陛下为太子病情苦恼,特来向陛下献一策。”

    “什么策?”顾渊咬了咬牙,强撑着疲惫欲睡的身躯问道。

    薄暖微笑,“陛下,民心不在书中,而在闾巷之间。陛下何不亲自去提审抓来的胡巫,甚或悬赏,让他们为殿下医疾?”

    “你说什么?”顾渊一怔,“让胡巫给太子治病?你疯了?”

    薄暖因这毫不留情的话语而嘴唇微白,手指攥紧了宽大衣袂,仿佛险些就要泄漏出心底里的那个声音了——可是她忍住了,她走到书案前,微微俯下身,顾渊想斥她无礼,却竟然没有力气说话——

    他顿时大惊,然而女人温香的躯体竟然便横陈眼前了,他想开口而不能——人呢?这兰台里的人都死哪里去了,竟留这个危险的女人与他同处一室?!

    身体里渐渐潜上了燥热,薄烟慢慢地靠近了他,玉妆红唇,宛如神仙妃子,那一股苏合香气愈加浓酽,如树藤缠绕令人窒息。顾渊的手痉挛地抓紧了书案的一角,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书案往外一掀!

    哐啷重响,堆叠的竹简倾倒下来,薄烟惊而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此时此刻仍保持清醒的皇帝。书架后的帘幕响动了一下,旋即归于静止。魅影倏忽而散,皇帝已踉跄地站直了身,而孙小言听见了书案翻倒的声音也闯将进来:“陛下!”

    魏中丞并仲恒等人也都慌忙奔了进来,见到皇帝和薄女史二人衣冠不整、神容散乱,俱是一怔。

    薄烟眸光一黯,往后退却。

    这一次,她败了。

    一败涂地。

    孙小言向她致意,她款款颔首。但听顾渊的声音冷如冰河中挑起的剑刃,直直地指向了她:“你在香里加了什么?”

    薄烟咬着唇,没有回答。

    “蠢材。”顾渊冷笑。

    薄烟固不知道他这句考语是不是下给自己,但她也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手底锋芒一闪,顾渊立喝:“拿下!”

    羽林卫如潮水般涌进这本不十分宽敞的石室中来,仲隐出手如电,打下了薄烟意欲自戕的匕首,郎卫扣住了她,等候皇帝发话。

    “下掖庭狱。”顾渊冷冷地背过身去,“叫黄济拷问清楚,她背后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