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壳(六)

罗桑浅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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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归气海,知道气海在哪吗小子!专心点!”铁链人气急败坏的喊道:

    “这要不是看你还有两分资质指导你一下.....在外面就算你跪着求我我也不一定能跟你说两句话。”

    戚言堂那一只眼睛瞅他,心道:狗屁!饿两天都堵不住你的嘴。

    “你在骂我吗?”铁链哐啷一响,那人的脚底板挨上戚言堂的小腿。

    “没有。”戚言堂没好气道,然后深吸一口气,他确实有些心神不宁,眉头不由皱起:

    “快辰时了。”

    “放心,他不敢饿死你。”那人哼道:

    “小小年纪就知道皱眉,不知道抬头纹显老吗?”

    “我到时候和你一样留一把胡子就好了。”戚言堂心不在焉说道。

    他慢悠悠爬到门边,被门缝里挤进来的阳光刺得一眯眼,屋外仍旧没有动静,他不知道是不是时辰没到还是已经过了,本来想靠饥饿感判断时间,但后来已经行不通了,他整个人已经饿麻木了,其实如果不是这个大胡子教他如何憋着一口气活下去,他没准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你知道什么时辰了吗?”他坐回来,轻声问道。

    “饿了去抓两只虫来吃。”

    “城里粮荒,或许他这的存粮也告罄.....如果这样,他昨天有没有送馒头出去。”戚言堂喃喃自语。

    “你想出去了。”大胡子默了半晌,笃定道。

    戚言堂抿着嘴看他,如果不是他饿的手脚发软,早在疯子前三天开始迟到的时候他就该撬了门锁出去。

    “出去也好,在这迟早被他折腾死。”大胡子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戚言堂本能一激灵,还好生性敦厚,他没说出什么刻薄的讽刺。

    疯子今天没有来,这就意味着他们今天一天都没水没粮。疯子连着两天没来,他们就连着两天没水没粮。

    戚言堂趴在地上,默默照着胡子告诉他的呼吸方法呼吸,心却一点点沉到谷底。手指掐进地面,他的眼睛不安闪烁着,他无法控制不去想他妹妹现在的情况。

    “小子,还活着吗?”胡子男和他说话的时永远是嘴带着脚。

    戚言堂一声不吭,他听见铁链烦躁的碰撞,僵了半晌才用沙哑的嗓子道:

    “我妹妹才七岁。”

    铁链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了。

    “你为了四个馒头扔你七岁的妹妹一个人?”这人的声音尖锐到刻薄。

    戚言堂闭上眼,然后胡子男继续道:

    “你确实该出去。”

    “....有动静。”戚言堂突然立起,猎犬一样盯着墙的方向。

    “....你听得见?”大胡子声音似乎有些惊异。

    戚言堂迟疑起来:

    “我不确定,但.....”他把手按在地面上:

    “地好像在颤。”

    胡子男突然痴痴地笑起来:

    “别看这个小地方又脏又破,这里除了那扇木门,其余所有都是筑龙石砌的,这种石头其重无比,拳头大小的就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重。你居然说你听得见外面的声音?!”

    戚言堂霍的看向门。

    “别想了,你撞不开的。”

    “那你呢?”戚言堂嘶声道。

    那大胡子莫名沉默了,戚言堂咄咄追问道:

    “你是大人,你有功夫,你不是一直说你多么多么厉害吗,给我看看?”

    “你这忘恩负义的死小鬼。”大胡子闷笑一声:

    “老子再厉害不也跟你说了么,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都够再长出一个你这样讨人厌的死小鬼了,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比如我被铁链捆着,比如我瘫了半边身子。”那人桀桀一笑,恍若厉鬼。

    戚言堂猛然噎住。

    “外面一定出事了。”他沉默的趴在门板上,口气有些急躁。

    这句话说完,屋里就没了下文。沉默凝固了良久,大胡子的声音响起:

    “也许你是对的.....戚言堂,你过来。”

    他应声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片黑暗,黑暗中铁链曳地的钝响,瞪眼睛适应片刻,他看见那个轮廓从来模糊的身影清晰了几分,戚言堂皱眉,双眼死死盯着大胡子身侧几缕光线。

    “我挖了十年的筑龙石....”戚言堂倏地看过去,那人却忽然没了下文。

    十年抱着缥缈的希望,感受着身体一点点僵硬,肢体一寸寸脱离掌控,是中可怕简直难以言表。

    “小子,你还不过来?!”他突然恶声恶气的叫唤道。

    戚言堂依言走了过去,他突然意识到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并感到了罪恶的狂喜,他紧盯着大胡子,发现自己并不能从他面目模糊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但他知道,半身瘫痪的他已经没有希望从这里出去,或许还有,但终究太渺茫。他不知道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凿墙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如果是他的话,为了他的小薇儿,就算要凿到地核他也不会放弃。

    “你在外面有什么要见的人吗?”所以他这样问道。

    大胡子突然抽了一口气,那声音又像抽泣,他哑笑一声:

    “没了....再没有了....小子,你路过,不,不是路过,你一定要去,给我在矾山长乾门前磕三个响头,然后一直跪着等掌门亲口说原谅你,最后到后山,那有座坟,替我上三炷香,然后摘最好的白芷梅放在坟前。”

    “好。”戚言堂答应的毫不犹豫,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大胡子又笑了,似乎也没有兴趣想解释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

    “便宜你了死小鬼,你在没给我干完活之前,可千万别死了。”

    “我尽力而为,但如果我死了,我会叫我妹妹帮你完成愿望。”戚言堂许诺的认真。

    大胡子突然顿住了,半晌才叹息道:

    “你确实是个好哥哥,为人兄长,该是这幅模样。”

    戚言堂没有对他的感概发表什么评论,他只是很认真的看着他,就像他对任何事情都那样认真,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掌门就算要原谅,也得有个对象。”、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告诉掌门你受我之托要去扫后山的山坟,他们就会知道我是谁。”

    戚言堂迟缓的点了点头,但大胡子竟像突然不耐烦起来,拴着他的链条哗啦啦乱响,

    “你过来!”他呼吸急促着,颇有几分垂死挣扎的意味。

    戚言堂依言靠过去,一只粗糙的大手摸上他的脸,大胡子哑声嘶笑:

    “好好好.....”却也不知道好什么。那手离开他的脸,带起微弱的风响按上他身后深凹的洞,那轻若鸿毛的一掌竟似有千钧力,空气一阵颤抖过后,光线一绺绺纠结粗壮起来。

    戚言堂倒抽一口凉气,黑暗中石块剥离的声音悉悉索索不绝于耳,他刷的看向那大胡子,不过眨眼功夫,他就瘫软在地上仿佛已经油尽灯枯。

    戚言堂伸手想碰他的颈侧,就像这些日子他确认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的死活一样,他的手猛地被抓住:

    “小...小子...记得,记得..”他呼哧着喘气。

    “我记得。”

    那手缓缓松了下来,大胡子微弱的鼻音响起:

    “你体内有毒....记得扛下去.....然后滚吧,滚吧...”

    戚言堂钻出了那个洞,阳光铺天盖地,像滚烫的铁水浇在皮肤上,他呼吸一窒,死死咬着牙滚进阴影里,喘了片刻,他连滚带爬的朝破庙走去。

    他体内有毒,不能被身体自己代谢掉,那么只能死。

    可他不会死,就算饥荒之前他们还能果腹的时候他也没有相信过这一点,但现在,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强大过,小腹处盘桓的微弱气流给了他一股虚假的底气,让他真的以为只要咬紧牙关,他就能走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

    长街的破落衰败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但戚言堂从里面嗅到了一股硝烟的味道,这种熟悉而陌生的味道让他浑身战栗起来,或许疯子的缺席就与这有关,他脚步愈急,几乎像御风而行。

    如他所料的,饥荒点燃了这个皇朝深埋的祸根,义军自邻城揭竿而起,势如破竹,一口气破了三城,然而,官仓已空,义军就地架起锅炉,生生煮了好几个父母官,这才让民愤稍平。

    疯子的粮食来的本就与地方官府有些不清不楚,城门的火殃及了他这条不无辜的鱼,饶是他功夫盖世也得为自己的口粮奔波。

    当然,戚言堂并不关心这些,他牵紧的心一直到他妹妹出现在他面前才落回肚里。

    他们甚至来不及叫一声,戚言薇咚的一下就撞进他的怀里,然后传出断断续续的抽噎,戚言堂心神一紧,反身蹲下催促他妹妹道:

    “咱走。”

    “我自己能走。”戚言薇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抗议道。

    戚言堂不为所动,他不担着她心里不踏实,万一到了人多的地方挤散了那可如何是好。

    好像全城的生命现在都挤到了城门口,戚言堂托了托戚言薇的屁股把她背稳了些,这才在嘈杂的人群中听到他妹妹细小的声音:

    “哥,出城后找个没人的地方靠一靠。”

    戚言堂没有做声,事实上这情况下找个没人的地儿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或许戚言薇每个要求戚言堂都会拼尽全力去完成,好在城郊离城五里处兔子洞勉强满足了兄妹俩的需求,当然,兔子早就没了。人群脑热的跟着义军的旗帜走,就像被萝卜吊着的蠢驴,嗷嗷叫着,却不知道那颗萝卜除了在眼前晃悠意外就没有别的功效了。

    两人屏息看着人群渐稀,蹲在塌下去老大片的土坑里,戚言堂偏头问他妹妹:

    “怎么了?”

    泪水在女孩眼里滚着,伸出小小的手摸了摸她哥青白的微微凹陷的脸颊,小言堂愣了一瞬,讪笑起来:

    “一时匆忙,很多天没洗过了....”

    小言薇摇摇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包里是压得结结实实的馒头饼,数了数大概有七个的样子。戚言堂面色一变,急道:

    “你怎么不吃呢?”剩这么多,该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是女孩,胃口小,一点点就够了......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每天有人来给我扔馒头,我都抓着他问你在哪,可惜那人被割了舌头,然后我就数数,从天亮数到天黑,你一次都没有回来....”泪水终于滚出来,她憋着气,用力用手腕粗粝的麻布厮磨着眼角,然后从哆嗦的喉管里憋出几个字:

    “就..今天..没有....明天...你..回来,回来...一定...饿..饿了...”

    她不怕没人给她送吃的,她总怕第二天那人送来的就是戚言堂的尸体。对这猜测的恐惧让饥饿也远去了。

    戚言堂只是死死咬着牙看着她,她的泪,她的倔强,然后拿起布包里或许已经变质的馒头,大口接着大口,三两下吞进去。

    ————————

    饥荒,瘟疫,战乱。

    他们颠沛流离两个月,终于躲过战火却没有逃脱如影随形的饥寒。时下已是暮秋,他们靠躲进深山老林才免于外面的倒戈,城外的冬天格外早,雪还没下,到处却都结了霜,林子静的连鸟影都没有,不得已,戚言堂这才领着越来越虚弱的戚言薇寻找人烟。

    那是一座落建在山上的村子,从山麓到山顶一路冰寒,路过无数光秃秃的树丫,戚言堂挨家挨户敲过门。

    十家里面肯给他开门的有两家,两家里面肯给他食物的有一家,条件是他把戚言薇卖给他们。如果戚言薇当时没有趴在她哥背上睡得正死,八成一口就应了下来,但主事的是戚言堂,饿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恶狠狠的甩了那个满眼淫光的老头几个眼刀子,拿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蹭一下没了影。

    他有想过把自家新学的呼吸吐纳的方法教给他妹妹,然而并不清楚人体穴位的戚言薇学习起来分外危险,并且效果平平,无奈之余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

    “哥,放我下来,我能走。”醒来又发现自己在戚言堂背上睡着的小姑娘当即挣扎着想下来。戚言堂板着脸瞪了她一眼,她还不安分,扭了几下落到地上,讨好的看着她哥叹气的模样,尝试着走了两步,步子虚软至极,最终还是像只树熊一样扒在她哥的手臂上一点一点朝上挪。

    她那点酸涩的小心思戚言堂怎么看不懂,从她掏出一直舍不得吃的馒头开始,或者更早,他就不敢轻言替她扛去生命中一切重量,他怕她恨他,真的怕。

    “哥,这地方真美。”戚言薇脚下一个趔趄,好歹上了一级阶梯。

    “寸草不生的,有什么美的。”他的手与粗壮根本搭不上关系,却带着天地无法震撼的沉稳。

    戚言薇撅了撅嘴:

    “这么多树,这么多山,开春了一定很漂亮....咱要是把家建在这里该多好啊。”

    戚言堂没有理她,他的喉咙紧张的收缩着,抓着他妹妹的手更紧了。

    “.....哥......”小言薇带着商量的口气开口,却没换来她哥一个眼神。

    “哥,我的好哥哥...是我掐死毛毛的.....”她的声音那么低弱那么清楚:

    “我的手摁上它喉管的时候.....就知道...人....”总是要放手的。

    “闭嘴!再啰嗦就上来!”

    小言薇没被他吓住,她弯了弯天真的眉眼,笑的甜蜜无辜,手指深深陷进戚言堂手肘处的麻衣里,力气大的似乎要把衣服扯破。

    两人一个搀着另一个,拾级而上,山顶似乎被拢在云里,雾里好像开着花,戚言堂仰头,似乎看见了春来早,风都不那么凉了。

    这是这个村子最后一户人家了,他心情木然的敲了门。

    ——————————

    开门的却是个少年,满脸急躁烦闷的神色在看到门口这两个小乞丐的时候僵住。

    “能不能...给点吃的,我能干活.....”戚言堂开裂渗血的唇瓣里挤出这句话,颤抖的像是一百年没有动过嗓子。

    见少年怔愣,戚言堂咽了咽口水急忙补充道:

    “就给我妹妹就好了,我能干活,什么活都行!”

    手脚似乎都在因为这最后的希望打着哆嗦,亦或是是山上太冷,戚言堂不知道,但唯一知道的是,如果这家人也拒绝,那么他们俩兄妹就真的能在这个美极了的地方彻底安家,至于大胡子拜托的事情,也得下辈子再办了。

    鬼使神差的,少年居然让他们进去了。惊喜太突然,戚言堂一路上像踩着云朵一样飘忽,直到少年伸手要接过已经昏死在他臂弯里的戚言薇时,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本能的一拳头招呼过去。

    少年没有防备,被砸了个结实,鼻梁一酸带着满眼眶的泪叱问:

    “吃错药了?!”

    他惊蹦起来,连声道歉,手足无措的样子让还要发作的少年生生把怒火噎了回去。

    少年憋了半晌,头霍的一偏高声叫道:

    “娘!”

    戚言堂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妇人兜着竹篮走进来,边走边嗔道:

    “这么大声喊魂呐!”

    妇人见屋里多出来俩娃,表情就僵住了。这合情合理,饥荒根本没有地域歧视,他们就算还挨得下去,但不代表他们就有余力再喂俩孩子。

    食物就是命,想通这一点,戚言堂更不知道手脚该放哪了。

    妇人瞪向少年,少年表情讪讪,继而冲他母亲讨好一笑,妇人绷了半晌,叹了口气,放下竹篮走过来:

    “这女娃怎么了?”

    “估计是饿的。”

    戚言堂唇瓣嚅嗫半天没说出话来,少年径自接过话茬。

    “去把灶上窝的米糕拿来。”妇人用脚尖踹了踹自己的倒霉儿子,然后才把目光放在戚言堂身上。

    戚言堂正在等候判决,也做好了等戚言薇缓过一口气就带她走人的打算,却没想到妇人最终什么刻薄的话也没说,只是用手摸了摸他凝成一块块的头发,沉沉的叹息一声。

    诱人的米香惊醒了意识昏沉的丫头,妇人把白软的吃食放在女孩嘴边,本料着女孩应该张嘴就咬,谁想还没醒透的女娃只咬了一小口,抬手就要抓嘴边的吃的,妇人放手以后却见女娃把手上的东西顺手就往怀里揣,嘴里念念有词,每声每句都是“哥”。

    戚言堂眼眶一热,抱歉的朝愣住的母子俩扯了扯嘴角,然后拉出戚言薇的手安抚:

    “哥吃过了,你吃,快吃,不然我生气了!”他抢过她手里紧抓的方块塞进她嘴里。

    ...................

    “长本事了,送走一个一口气迎回来俩,家里还剩多少吃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来的声音让戚言堂住了脚。

    “不就两个小不点,我有分寸的。”

    “真是少爷当惯了吧你!”

    “咱这是最后一家了,把那两小东西赶走不得活活饿死他们?村里其他人是些什么德行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肯当这个刽子手?”

    “你....唉....”

    戚言堂回到戚言薇床前,听着她绵长的呼吸然后专心看着自己的脚尖,对桌上这对母子好心拿来的食物视若无睹。坐了半晌,他跳下床跑到院子里。

    等少年回到屋里发现桌上的东西没人动,那小兔崽子也不见踪影了,少年糟心的皱了皱眉,抡起袖子就往外走,没走两步停下来,他看见那个身形不及他家水缸高的戚言堂一桶一桶把水往里面倒。

    你说这娃到底哪来的力气呢?

    少年上前抢下他手里的桶,瞪着他恶声恶气问:

    “吃东西没有?”

    戚言堂拿回木桶径自向井边走去,边走边回答:

    “我不饿。”

    不饿个奶奶的!少年暗啐一口,定了那个执拗的背影半天,撒开脚又往屋里走,回来的时候端着满满一盘米糕,拽过戚言堂二话不说就往他嘴里闷了一个。

    戚言堂仰头瞪他,肚子发出一声雷响,真真抽了刚刚那句话一耳光,脸上露出尴尬,他讪讪地开始咀嚼嘴里的东西。

    少年得意的看着那兔崽子把自己的口粮一点点吃掉,拍着他的后背让他麻溜的滚一边去,继而接着他未完成的工作,把水注满水缸。戚言堂困惑的看着少年,或许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困惑过。

    这小子有良心,还给他留了两个,少年拉着戚言堂一屁股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塞满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问题:

    “小子,你叫什么来着?”

    刚刚才说的,戚言堂没有生气,又回答了一遍:

    “戚言堂。”

    “打哪来的?”

    戚言堂这才看他一眼,第一照面的时候他就说过,少年喉头一动,咽下嘴里的东西,咧嘴笑了:

    “这不忘了嘛。”

    “范县。”

    少年又愣了愣:

    “挺远的啊。”没了第一次的惊讶,这声感概近乎叹息。

    “嗯。”

    两人并肩在台阶上坐了许久,直到女当家人抄着扫帚作势要赶,俩半大的少年才忙不迭往屋里奔,跑的时候还听见妇人絮絮叨叨的抱怨:

    “说多少次,台阶上凉不能坐人,耳朵真是白生给你了!”

    没看到戚言堂眼里苦涩的羡慕,少年苦着脸揪住耳朵,一副不堪忍受的模样。

    戚言薇睁眼就看见她哥笔挺的背影,眨了眨眼叫了声:

    “哥?”她睡在床上,身上还暖烘烘的,她哥也在她身边,一时间有些如梦似幻。

    戚言堂登的一惊,然后转身捋了捋她的鬓角,微笑:

    “醒了。”他掐住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来,“我们该去辞行了。”

    戚言薇眨眨眼,哦了一声,语气有些低落。

    两人走到主屋,戚言薇见着两个生人显得有些怯,不着痕迹往她哥背后缩了缩,戚言堂一把扯出她来,低叱道:

    “薇儿,跪下。”

    戚言薇一愣,没醒过神就被戚言堂扯下来,和他并肩跪在屋里两个人面前。她哥口气生硬,她一时不敢抱怨地板又硬又凉,膝盖骨磕的生疼。

    少年看到二话没说就磕头的两人明显呆住了,本能的上前就要把人扯起来,戚言堂躲开了,沉声谢道:

    “二位大恩没齿难忘,我戚言堂现在没什么本事能报答你们,但有一点还是做得到,我和妹妹现在就告辞......”

    “告屁辞!”少年粗声打岔,“且不说外面兵荒马乱的,你现在扭头看看窗外,没两盏茶功夫雪就能把整座山淹咯,你找死还要拖你妹妹一起吗?”

    戚言堂定睛一看,外面果然洋洋洒洒下起了初雪,嘴唇抿得发白,他把视线落到回神后的戚言薇脸上,她脸上带着不逊于自己的倔强,却一点不能掩饰憔悴和苍白。戚言堂咬着牙,刚刚斩钉截铁的话梗在喉口,眼角有些发烫,羞耻和愧疚又一次煎熬着他的脏腑。

    “你叫戚言堂,那这个丫头呢?”

    “戚言薇。”

    “小薇儿过来,别跟你那驴哥哥瞎起哄。”

    戚言薇抓紧她哥的手,没有做声。

    “唉,头都磕了,叫声干娘吧,这日子难过,见面礼已经被你俩吃进肚子了,就别计较,我也不要你们的茶了。”妇人从座位上起来,上前拉过戚言薇,忽略了她儿子喜出望外的表情,用手指梳着戚言薇的头发:

    “当时生下这臭小子几年我就想着,他要是个闺女该多好啊......小薇儿,叫声娘可好?”妇人掐着戚言薇瘦的没肉的脸蛋,期待的问着。

    小姑娘只知道看着她哥。

    她不知道她这一睡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胡乱吃了些东西以后一直躺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少年一直在游说他母亲留下这俩可怜的娃,不说他天生心肠软,或者也是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投缘的人。

    两人进屋前他们还在纠结这个问题,现在他母亲终于松口了少年怎么不惊喜万分,当即踹了踹表情茫然的戚言堂急道:

    “傻小子,叫娘,赶紧些!”

    戚言堂混混沌沌跟着喊了一声,喊出口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一偏头看见少年笑得没牙的脸一时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古安洛很久以后才回味过来,当初之所以连犹豫都欠乏就认了两个萍水相逢的小孩的原因其实很复杂。一是年少轻狂,生命中最大的苦楚也不过就是必须狠下心把家里的佣人辞退,二是父亲早亡,他从没想过自己一直向往的那种理该存在于父辈眼神里的沉稳凝重会在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身上看见。生活给了他多少他甚至都不敢细问,怜惜与崇敬交织的复杂情绪就在胸腔发酵膨胀,诡异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成长的迫切感。

    姓戚的两兄妹这辈子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这一待就是几个年头。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古家两母子也没冲戚言堂两兄妹抱怨一句,古安洛只是闷声背起篓子往山林方向进发,戚言堂在他走之前拦住了他,怎么也不让他一个人去。他母亲其实是很矛盾的,一来让自己儿子孤身前往,就算他承诺不往深了去她也不免忐忑,有个人作陪怎么着也好一些;二来,戚言堂确实太小了些,去不顶用不说没准还容易出岔子,谁想戚言堂一脸肯定的承诺:

    “我有经验,打猎我在行。”

    古安洛气笑了:

    “怎么,你打娘胎里就开始狩猎了,小孩子一边去!”

    “七岁,我进过山很多次,有经验——比你有。”他强调。

    这话堵得母子两人都没话说了,古大妈抱着小言薇就这么在门口目送两人远去。

    雪有齐膝高,松软莹白,雪屑从松针上抖落钻进后颈又凉又痒,古安洛不自在的摸了摸后颈,看着走的比他还快的小孩,纳闷问道:

    “你熟悉林子大可以打猎果腹,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戚言堂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抿着嘴没有回答,古安洛却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谁拖着个拖油瓶还能安心去什么地方呢?

    林子里空荡荡的,鸦雀都不肯落地,他们徒劳寻觅半晌,古安洛有些丧气的抹了抹脸,却见戚言堂抬手招了招,他赶紧提步赶过去。

    天上突然簌簌飘起雪来,寒风冷的他一激灵。戚言堂脱下竹篓,解了腰带系在上面,拿了根树杈支起一个陷阱,然后猫腰缩了回来,古安洛定睛一看,篓下不知哪来的松子。

    “抓松鼠呢?”

    “没准是鸟。”

    “它们才不吃这玩意。”

    “等着瞧,饿狠了什么不吃?”要是前几天的他,这几枚松果也是能逮着的。

    扑棱扑棱棱——古安洛无语的看着几只鸟一头扎进篓里,匆忙之间还撞翻了支架。戚言堂得意的朝他一笑,悠然站起来走过去收缴他的战利品。

    而后,那倒栽葱的山鸡拔萝卜一样被拔出来,连着它埋在雪窝里的蛋都被他们摸了好几个,甚至戚言堂还带着古安洛抓了两条正在冬眠的蛇。这看的他心惊胆战,被强拉起来的毒蛇可不好惹,戚言堂小小年纪,探手的动作精准狠辣,拿捏七寸的位置不差分毫,差不多就是眼一花,那条蛇就软趴趴垂下去了。

    他们的满载而归惊呆了古母,她好笑的看着自己一脸春风得意的儿子,知道这里面他的功劳真的占几分。这夜他们下锅烧了一只鸡,其他的肉都腌好存着,这么久了第一次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对冷清惯了的古家如此,对漂泊久了的兄妹更是。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得了甜头自然有人眼馋,消去对冬日山林的畏惧,村里的人开始成群结队进山,本就稀少的食物被搜刮一空。戚古两人自然面色难看,狩猎的范围就越来越广,他们往林子里走的越来越深。

    凭着胆量和本事侥幸避过危险,好挨歹挨也算过了这个冬天。然而,开春雨水稀少,来年又是一个荒年。

    桃源村的花却开的旺,这却不是好事,花开的盛了汲的养分就多了,粮食也就不长了,等花谢成肥却已过了播种的时间,这可愁坏了所有人。

    戚言薇跟着古大妈学着缝缝补补,发狠似的给她哥纳了四双厚底鞋,每每都邀功的朝戚言堂献宝,然而她哥只看得到她手伤叠在旧伤上的新伤,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苦甜。

    也是这时朝廷征兵的告示终于贴到这个偏远的小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