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壳(一)

罗桑浅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古典文学 www.gudianwenxue.com,最快更新攻成,名就[穿越]最新章节!

    所有人都觉得狗蛋不会有出息。

    霞河村有很多狗蛋,李狗蛋,张狗蛋,王狗蛋.....但所有人觉得不会有出息的这个狗蛋没有姓,他是村子里唯一一个疯女人的儿子,所以他叫疯狗蛋。

    疯狗蛋会走路起就在村子里乱晃,那时候他奶水不足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像风一刮就会被刮走,他也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他人小大人看不见他,要是一个不小心,一条小命就呜呼掉了。他人小,求生的劲儿贼大,那上苍赋予每个人的本能没来得及被苦难消磨,反而在稚嫩的心间茁壮成长。

    疯狗蛋矮矮瘦瘦的,长得却很可爱,他娘是个疯子不管饭,所以他打小吃着千家饭穿着百家衣长着。可他不会说话,都能跑能跳了还不会说话,两岁了,正常孩子都能描述一些简单的事情了,可他却还是只能咿咿呀呀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他很失落,原本还有两份闲心逗他的大人都懒了心思,他开始被人欺负,或者说他有意识以来他就一直被人欺负。

    大家觉得疯狗蛋不会有出息,更多是因为这娃好像有点傻,被人打了不会躲不会反击,连哭也不哭一声,只是蹲着抱住头默默忍耐,等欺负他的大孩子打累了,他反而顶着一身的伤痕笑的傻兮兮的。这娃连点脾气也没有,更别说骨气了,将来想必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每个人都这么摇头下了结论。

    疯狗蛋可不知道骨气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大人对他的想法是什么,他晚上回家,白天就出来晃荡,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村头唯一一间客栈,那大人多,大人很少会欺负小孩子,而且如果他饿的慌了,怯怯地朝掌柜的笑一笑,或者碰上一两个好心的客人,他还能吃到东西。

    小小的脑袋里挤满了两件事情:吃的和挨打。

    夜里他滚的像个泥球,浑身还伤痕累累,却还必须像小特务一样蹑手蹑脚推开自家的篱笆,他那神经质的娘坐在窗边,如果看见他了就冷冷的瞥一眼,然后自顾自继续坐着,望着,当然更多的时候这冷冷的一瞥也是没有的,所以尽管这一眼里面没有温情,却仍让小狗蛋受宠若惊。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这种脾性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贱。

    疯狗蛋的娘从来不会叫他,最多他挡道的时候用蒙尘的绣花鞋踹着他的膝盖让他滚一边去,冷冷唤一声“喂”,他那时候以为自己就叫“喂”,直到有天他听到他娘又叫“喂”屁颠屁颠跑过去了,却挨了一顿结实的揍,那时候他总算知道自己不叫“喂”。

    他娘虽然是个疯婆子,却没有人能否认这疯婆子是全村最好看的人。不少人猜测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疯了以后被打发到这来养病的,可家徒四壁的草屋子里别说佣人,连个牲口也没有,于是又有人猜这小姐估计家道中落,被世道逼疯的。

    无论如何,女疯子没有给一个答案,除了整日整日的坐在窗前看着村口,她就像哑了一样,粗布青裙也没办法遮掩她半分风采,人路过狗蛋家总能透过窗户看见她纤细笔挺的侧面,那人就像玉雕的一样。

    她如果一直这么安安静静的营造她的意境,估计也不会被冠上“疯子”的称呼,只是如果有人见过她打狗蛋的那个劲,就一定不会以为她是正常的。

    “喂,狗蛋!”张家的小胖子叫唤着,他半年前才摆脱“狗蛋”这个蠢名字,有了自己的大名,现在叫起别人来总有种奇异的优越感。

    疯狗蛋两岁半才吭吭哧哧能说几个字,一句话吐完要老半天,愿意跟他说话的小伙伴真是少得可怜,如今张胖子居然开口叫他了,他一瞬间惊喜非常,似乎被人叫一声“狗蛋”是莫大的荣耀,心里决定不计较他以前拿石头砸他的事情了。

    “你娘...会打你吗?”张胖子左顾右盼一阵,神秘兮兮的问道。

    这小狗蛋今天晃荡一白天,明天晃荡一白天,居然后天还能晃荡一白天,张胖子断定他家老娘一定就是诗文里那种温柔贤淑的大小姐,奉行动口不动手的女君子,这才让这皮狗蛋有恃无恐。他昨天才挨了自己母上大人的胖揍,所以看见这个一天到晚闲逛的小伙伴分外不舒坦。

    狗蛋皱了皱细长的眉毛,迟钝的点点头。

    张小胖大惊失色,仙女也会打人?

    “胡说,她打你哪了?”

    狗蛋搔了搔后脑,咬着下唇结结巴巴道:

    “耳..耳朵..拧...”

    张小胖霸气的一抡手臂揽住小狗蛋的肩膀,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哀叹道:

    “她也拧你耳朵?这天下叫娘的怎么都有这个毛病?我比你惨咧,我家那母老虎不仅拧我耳朵,还要用扫帚打我咧....对了,你被扫帚打过吗?”

    扫帚是那种头上长毛的,小狗蛋挨的都是那种一条光棍的打,那不是扫帚,所以他诚实的摇摇头。

    张小胖顿时嫉妒的看着他,觉得刚刚拉的这个战略盟友联盟关系破裂了一半,架着他肩膀的手臂放下了,哼了一声:

    “没被打过的小屁孩,算我看错你了,你这样的奶娃娃是不能和大孩子一起玩的。”天知道他哪来的逻辑,靠挨没挨打来区分大孩子小孩子。

    可小狗蛋急了,脏兮兮的脸蛋皱成一团,豆大的泪珠子在眼眶里凝聚,他比划着手,断断续续道:

    “我..打过...很疼的...”

    张小胖傲慢的抱着手臂,狐疑的看他,那表情似乎下一瞬间准备去扒他的裤子:

    “真的?哪?”

    疯狗蛋忙不迭撩起长至肩膀的头发,狰狞的血痕青中带紫,明明烙在别人身上,却看一眼让人浑身发麻。

    张小胖瞪圆了眼,伸出手指似乎相碰一碰那一片狰狞的伤痕,指尖还没碰到皮肤就看见黄豆大小的血珠子从皮下钻出,他一瞬间想起自己手指被割伤时的伤口,指尖仿佛也撕心裂肺的疼起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边抹鼻涕边往家里跑。

    疯狗蛋傻不拉几的跟着跑,却在张小胖家门口几米外停了下来,看见张小胖一头扑进自家老娘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

    “娘!娘诶!你不要打我,不要拧我耳朵!”这中气足的,以后绝对是唱戏的料。

    “你这死孩子,我生的打两下还要你准许?”

    无奈张小胖哭声实在凄厉之极,张老娘不由软了声半蹲下来问道:

    “傻小子,出什么事了?”

    张小胖一抽一噎的说了刚刚的事情,张老娘没好气的拍了下他的背:

    “你居然把你娘和那个疯婆子比?你再哭?再哭我就把你扔到她家给他做儿子,你去给疯狗蛋做哥哥,以后改名叫疯大牛!”

    张小胖当即噤声,惊恐的看着门外,疯狗蛋一脸落寞的看着这里,张小胖眼里满是抗拒:他才不要一个话都说不清楚,耳朵背后还会冒血的弟弟!

    张老娘也看过去,然后无情的把木板门一合,啪的一声,狗蛋缩了缩脖子,不多的社会经历告诉他,这动作是嫌弃的意思。

    这种脏兮兮的小鬼狗都嫌,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狗蛋的日子就在每天被砸石头被编歌骂中过下去,感谢那些朗朗上口的童谣,小狗蛋能学会说话都靠它们。

    在挨饿挨打是家常便饭的日子里,稍有了一些不同就像异军突起一样醒目。这日疯狗蛋的疯老娘突然拿出了藏着的水粉胭脂,对着缺牙似的铜镜仔细打扮起来。

    她本来就生得好,这一打扮更像淋了水的桃花沾了露的牡丹,艳丽不可方物。小狗蛋愣愣的看着她,居然忘记了白天要赶紧出门,省的惹她心烦又要挨揍,却发现他状似吃错药的母亲居然蹲下来和他平视,和颜悦色对他笑,洁白纤长的手指插/进他的发间,狗蛋倏地闭眼,等着头皮撕裂的扯痛——居然没有?

    狗蛋如梦似幻的睁开眼,他娘笑得温柔,一点一点把他乱糟糟脏兮兮呃头发拢顺了,甚至还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闻着那从箱底拽出来顺带着的霉土味,狗蛋又是酸又是苦——他娘这是打算把他卖了。

    他娘才没经历管他心里这些小酸苦,兀自哼着小曲在屋里转悠,换上一袭粉色的长裙,竟真有几分脱俗飘逸,不食烟火的气息。她换完衣服拽过狗蛋,认真叮嘱道:

    “待会来的人,你乖乖叫爹,听到没有!爹开心了,好接咱娘俩回家去,你就可以天天有新衣服天天有好吃的,惹你爹不开心了,娘就扒了你的皮!”她第一次在狗蛋面前自称娘,却恐吓他说要扒了他的皮。

    狗蛋一点不觉得她在危言耸听,在他眼里他娘压根不会这项高级的技能。所以他惶恐的点头,大气都不敢吭一下。

    爹这种生物就是在故事里都没出现过两次,尽管故事是张小胖和王大胖口口相传的,但已经是疯狗蛋能接触到最可信的信息源了。所以对这个似乎很容易就被惹不高兴的“爹”,疯狗蛋表示茫然而惶恐。

    那天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虽然那个男人不过坐了一辆朴素的马车,带了一个粗使仆役,但周身那贵气就是整个村子乃至整个镇子的人都没见过的。

    他玄色的披风在阳光里似乎折射着乌金,那料子,啧啧,绝对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用得上的!人们躲得老远对他评头论足,似乎能猜出他衣摆的布料都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那家小姐果然来头不小......村民们交头接耳着,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一直把人家称为女疯子这件事。

    小狗蛋做梦都没想到平时打他打的那么凶猛的母亲居然有这样温柔如水的一面,那柔声细语的模样,让小狗蛋浑身都软了还能再起一身鸡皮疙瘩。但他明显还惦记着如果惹这男人不开心了,他娘又会变回原样,生扒了他的皮。胆小的心脏急速跳着鼓充勇气,他在脑子里默默排练了十来遍,终于壮着胆子走上去,憋足了气大声道:

    “爹....”我是狗蛋....最后几个字细若蚊蝇。

    狗蛋没看清男人的脸,只觉得他的眼神很冷很冰,白的像冰玉一样的肤色,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狗蛋恍惚觉得这种表情就叫威严。

    见男人没有反应,他娘尴尬的笑了下,勾着男人的手肘往里面走,修长的腿生生把狗蛋挤到一边,她娇笑着:

    “走了很久了吧,我已经煮好茶,是您最喜欢的雨前龙井。”

    “这地方你还能找到好茶?”男人的声音也冷,连带着的笑意都像讽刺,或者本来就是讽刺。

    狗蛋和仆役呆在门口,狗蛋坐在门槛上抱着腿,仆役就像一尊石像一样站的笔直,他小心地不把视线放在这个一看就凶巴巴的男人身上,靠着门框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然后他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的喘息声,他娘用一种格外奇怪的声音嗔道:

    “奴家给您写了这么多信,您连回个字都懒得,让奴家好等。”

    小狗蛋本能的觉得冷,不着痕迹搓了搓胳膊,然后小心翼翼看了看站的僵直的仆役——或许冷只是他的错觉?

    “那是...啊...那是咱儿子...我给他起名...啊嗯...叫言堂...嗯...”他娘突然发出一个高亢的声音,狗蛋却傻了一般不作反应。

    “.....你不是说,要整个朝堂变成你的一言堂吗,我想盼个好兆头....”

    男人似乎哼了一声,狗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的问题,他听见男人夹着不屑的声音:

    “就他?”然后屋内又是一番*声。

    狗蛋愣愣的坐着,突然喜从心来——他是有名字的,他叫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