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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凉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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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荷没在谢兰衣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意见,当然,她事先也没对此抱有任何希望。% 于是,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襄荷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考虑跟李可儒试试,至于谢兰衣,他心里想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即便谢兰衣没有给出任何意见,襄荷也没有纠结太久。反正她现在才十三岁,谈婚论嫁还为时过早,李可儒是不错,但天底下不错的男人多的去了,她也犯不着凑活,就算以后找不到中意的,大不了单身嘛,虽然难了点,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于是,她又去找了次李可儒,干脆地表达自己不想跟他凑活的意思。

    李可儒也干脆,稍微表达了下惋惜后,马上又恢复如初,全没一点提亲被拒应有的尴尬或伤心。

    说到底,这孩子也不过是觉得襄荷看着顺眼,相处也挺好,娶来当媳妇儿的话总好过陌生人,真要说多衷情,那是绝对没有的。

    于是兰李两家婚事作罢,好在因为沟通良好,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事后兰郎中和李夫子俩老头儿聚一起喝小酒,对没有做成亲家发表一下感叹,然后,此页揭过。

    同时,兰郎中也将襄荷之前年纪小不想说亲的托词给放了出去,这样一来,登门提亲者果然少了许多,虽然三五不时仍旧有人,但相比之前已经好过很多。

    与谢兰衣闲聊时,襄荷无意中提起这情况。

    谢兰衣淡淡地嗯了声,没有其他表示。

    襄荷离开。

    万安惊讶地发现,小主子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虽然眉眼间并没有透露出来,但他就是感觉得到。

    没见连晚饭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么。

    襄荷不知道谢兰衣有没有多吃半碗饭,但她知道,书院的院长们最近肯定没什么心思吃饭。

    顶着个学院监察的名头来到襄城,随即入住周家的李恒泰,每日无所事事,吃喝嫖赌了足足一月之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只耽于享乐的软脚猫时,终于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鹤望书院颇有威名,但也并非铁板一块。书院任职的数百位山长中固然有许多如卜若地这样一心治学的人,却也免不了有蛀虫。

    李恒泰做的,便是抓出这些蛀虫。

    而最先被抓出来的,则是崔实。没错,就是当初阻拦襄荷入院,却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的崔实。

    崔实此人胸襟狭窄,学问其实也算不上多优秀,若按卜若地的意思,这样的人早该赶出书院。但卜若地虽为一院之长,毕竟没多少实权,且崔实隶属儒院,他也管不到。因此在崔实没有确切的污迹下,即便是卜若地也无法将他赶出书院。

    而崔实能被招揽进书院,并坐稳书院山长的位子,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当年他那一篇《忘斋笔记》。

    《忘斋笔记》颇为有名,其中选录了崔实的数十篇诗赋,皆是文采斐然,微言大义,而表明其不慕权势洒然辞官的序文更是十分有名,在文人中广为传颂。

    可以说,是《忘斋笔记》使得崔实文名大噪。

    恰好,在鹤望书院,决定数百山长地位的,不是家世,也不是官职,而是学问与文名,而通常情况下,学问与文名是成正比的。

    崔实有些例外,他文名很盛,但学问在一干山长中只能算平平,甚至可以称得上庸碌,虽然有人曾质疑过为何写出《忘斋笔记》的人学问如此平凡,但毕竟文章与学问并不等同。崔实自言不擅经义,加上偶尔也有诗词佳作,虽比不上《忘斋笔记》,但也还过得去。因此对他的质疑便逐渐消散了。

    所以,就因为一篇《忘斋笔记》,他的地位就无可动摇,任卜若地怎么讨厌也无法轻易将他赶出书院。

    所以说,崔实如今得到的一切,几乎都拜《忘斋笔记》所赐。

    可是,成也忘斋,败也忘斋。

    李恒泰找来了一个人,这人姓宋,而他的父亲宋天章与崔实是同乡,更是同窗同年,两人曾是相交莫逆的挚友,后来还相继辞官。只是宋天章辞官后便隐居山间,不久后病逝,而崔实则在宋天章病逝后辞官,随即被鹤望书院招揽。

    如今宋天章之子来了,还带来了一沓手稿。

    一沓内容与《忘斋笔记》高度重合的手稿。

    手稿上有名章,有落款,名章之名非崔实,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宋天章;落款年月早于世人所知的《忘斋笔记》成书时间,恰是宋天章辞官归隐后的那一段时间。

    宋天章也曾小有文名,只是辞官归隐后少与人来往,也不再有诗文流传于士人之中,因此逐渐名声不显,但是,只要将他之前的诗文找出来,便可以看出,其行文习惯、遣词造句,乃至志向意趣,都与《忘斋笔记》有共同之处。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许多人已经猜到——《忘斋笔记》并非崔实所著。

    抄袭,这是一个著作者最大的罪行。更何况,崔实抄袭的是他的同窗好友,在友人死后窃取其文稿,借光生辉,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不忠不义,无品无德,实在无耻下作之极!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样的无耻下作之徒,居然窃据他人文章,享受着本不应属于他的尊崇和荣耀,欺世盗名十余载,而真正应该受到尊崇的人却籍籍无名!

    整个大周的士林都震怒了。

    一时间,崔实千夫所指。

    崔实自然不甘,他百般抵赖,指责宋天章之子造假,说只是一沓文稿证明不了什么,名章谁都可以随便刻,落款时间更是可以随意造假,至于文风之类,他与宋天章本是好友,经常互相探讨诗文,因此《忘斋笔记》有宋天章的影子也不奇怪。

    虽然很多人并不相信这套说辞,但事实上,这套说辞行得通。因此,一时间整个士林分为两派,相信的不相信的互相辩驳,虽然总体来说还是不相信的多,但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无法给崔实定罪。

    崔实得意洋洋,满以为逃过一劫。

    然而,李恒泰的手段可不止这一招。

    很快,李恒泰又找到几个人,这几个人,却是崔实请人代笔的证据。

    原来崔实自在书院做了山长,自知学问不深,心虚露怯,便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擅经义学问,但诗赋绝佳的形象,好取信于人,也免得因太过庸碌而被书院其他山长看不起。

    但他本身诗赋也是平平,因此只能请代笔,只是真正有才之人哪里甘心为人做代笔,因此他只能寻那出身贫寒的学子,或者屡试不第的潦倒秀才。即便如此,好诗文依旧难寻,为了维持文名,只要听说谁擅长诗文又境遇不佳,崔实便暗中打探一番,如对方有意便买下对方出色的诗文。这样与他做过交易的人,只李恒泰找出的,便有四人之多。而这四人中,更有一人当时多了个心眼,逼得崔实签了个代笔的文书,上面清清楚楚地有着崔实的亲笔落款。

    如此一来,崔实剽窃抄袭之事便是铁板钉钉地了。

    连远远不如《忘斋笔记》的诗文都要代笔的人,又怎么可能写得出《忘斋笔记》?

    之前因《忘斋笔记》而对崔实有多么推崇的人,如今便有多么厌恶憎恨他。

    很快,几乎整个大周的读书人都知道了崔实的丑事,一时之间,口诛笔伐,路遇唾面,崔实变地人人喊打。

    连皇帝都在听说这件事之后怒斥崔实为天下读书人之耻,着令夺去崔实功名,其子孙后代十代之内不准科举,并以盗窃罪将崔实下狱,其家产被抄查,尽数送予宋天章的子孙作为补偿。

    圣上御笔亲口定夺,崔实剽窃诗文一事便尘埃落定,再也无人敢有异议。

    鹤望书院更是早已将崔实逐出书院,无数山长学子深觉自己有眼无珠,错将小人当君子。而一些原本与崔实有隙的人,如卜若地,无不痛骂之余拍手称快。那些真正为书院着想的人也深觉庆幸,庆幸李恒泰揪出了这个害群之马,使得书院净地不再被这等小人玷污。

    因此,一时之间,李恒泰的名声倒是好了起来,许多原本因为他以往名声与身份而心存偏见的人纷纷对他改观,觉得他这个学院监察干得不错,书院上下也不再对他心存抵触,连簪花宴都邀请他出席。

    山长们很高兴,襄荷也很高兴,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倒霉总是愉快的,襄荷自然不会同情崔实。只是她同样讨厌李恒泰,初见时的印象太深刻,那样狠毒跋扈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是个甘心干实事儿的。

    因此不管别人如何对李恒泰改观,襄荷心中仍旧戒备着他。

    后面发生的事,证明襄荷的戒备是对的。

    崔实事件逐渐发酵,从书院到朝堂,从襄城到天下士林,再从士林到普通百姓,没过多久,几乎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鹤望书院有个山长是个窃据他人诗文的无耻文贼。

    至此,事态开始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开始山长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依旧为李恒泰揪出崔实而高兴,谈及崔实也无不是痛骂。李恒泰要做什么也无人阻拦了,而很快,李恒泰又揪出来一个蛀虫。

    这次是一个姓常的商院山长,这位常山长倒没有窃据他人诗文,但是,他窃据了属于书院的学田。

    鹤望书院的学田最初是由前朝太|祖谢琰划拨,鹤望峰周围千顷良田尽归书院所有,后来每个皇帝登基时,几乎都会赐予书院良田,数百年积累下来,鹤望书院的学田已经累积到一个恐怖的数字,整个襄城有大半的土地都属于书院,几乎相当于一个亲王的封邑。

    而这些学田,也正是鹤望书院立足的底气之一,使得书院之人不必依靠朝廷财政,也因此使得书院不必对朝廷言听计从。

    但是,书院的学田太多了,鱼鳞图册上虽记录地清清楚楚,但没有人能对书院的每一块学田了如指掌。

    农院院长名义上是书院学田的掌事人,但如此巨量的学田又怎么可能被一人掌握,因此现任农院院长卜若地其实不过是担了个虚名,加上他一心治学,不耐烦打理庶务,因此学田的掌事之人分属几个势力。

    这就给了人可乘之机。

    这位常山长世代便是襄城人,祖上也是书院掌管书院学田的管事,常山长做了山长之后,这学田的部分事物便由他掌管。

    常山长也颇有头脑,他并不是简单粗暴地将学田暗中卖予他人,而是多在田地分等上做手脚。上等良田记作下等的山坡地,正耕耘的良田记作荒地……无数良田被做了这样的手脚。

    不止田地质量,常山长还利用学田设了许多敛财手段,比如学田佃户的田租,如秀水村这样就在书院脚下的地方自然是没做手脚,但那些距离书院远的,所收田租却远远高于书院规定的比例,甚至还高于其他地方的平均田租。这些地方的佃户们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但附近的田地基本都属于鹤望书院,田租也都是一样的,除非背井离乡逃到别的地方,不然只要佃田地种,便只能乖乖按照常山长定的田租交租。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常山长很有头脑。鹤望书院名声一向很好,而这名声有一部分便是由于其学田租给佃户时田租低于平均水平,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万一有哪个佃户脑袋发热跑到书院问,常山长的那些小动作就全曝光了。因此那些田租高的学田并不是以书院的名义佃出去的,佃户们还以为主家又是个为富不仁的富户,哪里会想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鹤望书院。

    鹤望书院将近一州的田地就被常山长做出种种花巧,敛了大量财富,肥了常山长及其同伙的腰包

    没错,常山长还有同伙。

    学田事务有空子可钻,但却不是一个人能瞒天过海的,且这其中的利益太过巨大,常山长一人也没那个胃口吞下去,因此,这其实是一个利益集团。

    而且不同于崔实事件,学田的事在未暴露前也是有人知晓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揭发,只得任这个毒瘤继续存在,损公肥私。

    李恒泰却不怕,他是学院监察,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小舅子,所以,他能够不管不顾地把这个毒瘤一举拔除。

    鹤望书院再次动荡。

    常山长自然是没什么好果子吃,涉案的一干书院管事以及山长也像那拔萝卜带起的泥,赤|裸|裸暴露在青天白日下,丢饭碗,遭唾骂,彻底从书院消失。

    只是这一次不想崔实那般万众一心,因为涉案人众多,因此也有人为常山长等人奔走,只是李恒泰态度坚决,证据又确凿,奔走之人又不是什么有能量的角色,因此学田案最终办得干净漂亮,一干人等无一落网。

    其间比较倒霉的是卜若地。

    不管怎么说,卜若地名义上也是学田的掌管人,下面人出事儿了,卜若地最低也是个失察之罪,甚至还有传言说卜若地也参与了学田案,只不过最终没查出什么,才只按失察把卜若地掌事的位子撸了。

    卜若地有些气闷,没想到崔实倒霉之后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但是他更是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主,虽然可以有种种借口,但他的确是失察了,因此对于自己的处置也干脆地接受了。

    接连办了两个大案,还是实打实的大案,李恒泰的声望再度上升,书院学子中许多都对他信服不已,甚至连襄城的百姓都听说了李青天的名声。一时间,书院内外夸赞李恒泰的声音不绝于耳。

    与李恒泰的名声相反的,则是鹤望书院的名声。

    崔实案使得李恒泰在士林间打响了名气,也在士林中留下个“鹤望书院出了个文贼崔实”的印象;学田案则让李恒泰虏获了打量民心,与此同时,也使得百姓们知道:原来鹤望书院也并不是那么完美无缺的。

    襄荷回秀水村的时候都听到有村妇在讨论最近的事。

    “没想到书院的山长里居然也会有败类,不都说山长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么,敢情这文曲星还能假冒啊……”这是在说崔实的事。

    “嗨,哪里没些腌臜事儿,你别看人一个个光鲜亮丽,谁知道背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现在是只查出了一个崔山长,谁知道还有没有王山长李山长没被查出来?”

    一个农妇又提起学田的事儿,“那常山长也是造孽,幸亏咱们这儿离书院近,听说那些离得远,又只能佃学田种的都过得可苦了,孩子都养不起,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卖儿卖女,真是可怜死个人咯!”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告诉别人,”一个农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着,这般作态立刻吸引了一干人的注意,纷纷催促她快说。

    “我听说啊,那常山长其实就是个替死鬼,那真正贪的,是书院的几位院长!”

    “这、这话可不敢瞎说,你从哪儿听来的?”众人大惊。

    虽然出了这两桩事儿,但书院的地位在这些农妇心目中一向很高,用奉若神明来说也差不离了,即便出了这两桩事儿,也并不能让她们一时转变观念,仍旧尊敬着书院的山长们。而书院各院的院长,在她们心中的地位更是跟皇帝也没差多少了,因此此时听这人这般说都惊讶不已。

    那农妇得意地道:“我娘家侄儿媳妇儿的妹子在城里大户人家当差,城里人都这么说呢,我起先还不信,结果,前两天咱村来了个货郎你们知道不?货郎走街串巷的,那消息可比咱们灵通多了,我说起这事儿,那货郎亲口跟我说的,绝对可信!不然你们想啊,常山长不过一个山长,要没有上头的意思,他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贪哦!”

    其余农妇有的依旧狐疑,有的却已经有些相信。

    几天之后,襄荷去城里花铺时,也听到店里伙计乃至客人议论。

    虽然主流声音仍旧是讨伐唾骂崔常两人,但非议书院的议论也不在少数,尤其种种不辨真假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李恒泰办得这两件案子,把鹤望书院从百姓们心中的神坛上拉了下来。

    只是这两件事虽然的确算得上是书院的丑闻,但不过两颗老鼠屎,还是已经被挑出的老鼠屎,居然能这么快就影响了整个书院的声誉,乃至到了街头巷闻的地步?

    有蹊跷,襄荷摸着下巴想着。

    她才不信背后没有人煽风点火地煽动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