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流水落花了无痕,为伊消得人憔悴

雁如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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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乾天,耀清宫外,一抹火红的夕阳西斜,照亮了无边的天涯,也灼烧着断肠人的心。

    祁远站在宫外的莲池边,低头望着水里的鲤鱼,边拿着鱼食喂它们。

    仙官程誉俯首静静站在一旁,提着鱼食袋,看着此时此景,心里一阵唏嘘。

    记得天君选妃大赛前,落瑶公主也在这儿跟天君喂鱼,彼时的天君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公主娉婷玉立风华正好,两人倚在栏杆边谈笑风生的样子不知羡煞多少人,可如今……

    自从公主消失,祁远像是被抽走了阳光和空气,全身都透着阴冷的凉意,让人看着就透不过气,整天魂不守舍,外人看不出什么,可程誉知道他现在跟一具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其实白天的时候天君是很正常的,程誉偷偷看过祁远批的折子,条理清晰无懈可击,可是每到晚上没人的时候,程誉就会听到他开始神神叨叨,刚开始以为他在和什么人说话,他按捺不住好奇,借着端茶的空隙偷偷进去看,这才发现祁远是对着镜子在说,依稀听到几个“瑶瑶”、“你在哪”、“我后悔了”之类的此语,而且一说就是到天亮。

    天君不睡,他也不敢睡,巴巴地守着他,可是第二天程誉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祁远倒是精神奕奕,嘴里不住地催着他:“快点,赶紧上朝,说不准今天有落瑶的消息。”

    直到这一时刻,程誉才发现其实祁远已经有点思维混乱,朝会上议的都是国事族事,找落瑶公主的事情哪是能放到台面上讲的,落瑶的行踪一向都是有专人直接来汇报的,从来不通过早朝。甚至有一次朝会开了一半,祁远突然对着一位仙官说道:“叫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那被点名的倒霉的仙官当场懵了,半晌也想不起何时被天君委以重任,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肯定自己遗忘了,腿肚子直发抖,跪下来请祁远责罚,祁远则不耐烦地看着他。

    程誉只好站出来圆场,说了个不痛不痒的小事才蒙混过关,底下的人倒是没有起疑,连那仙官本人都自始至终以为是自己记性不好,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程誉发现祁远不对劲的时候很着急,这事情没处找人商量,又不敢贸贸然请医官,要知道天君抱恙的消息若是被人谣传,整个天族估计都要动上一动,再往深处想,一直对天族虎视眈眈的妖魔恐怕也要蠢蠢欲动一番。

    程誉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去找跟他关系比较好的小鱼医官,他打着给嫡系表兄问问症状的旗号去讨教,没想到小鱼医官闻后脸色巨变。

    小鱼医官是南海里的海鱼精修炼成仙,说起话来带着鱼蚌类特有的口音,平舌卷舌不分,声调不分,他顺了顺胡须,跟程誉说道:“情况不太喵啊,你表兄怕死有心病,听泥说的症状,约莫刚进入猝死的癫疯,偶先开个房压一压。”

    “猝死?”程誉脸色煞白地轻呼了一句。

    怎会猝死?这么严重?

    程誉云里雾里地瞪着小鱼医官说不出话,还有他说的开个房,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誉心里正恍惚地猜测时,小鱼医官唰唰唰几下已经开好方子,递给他道:“照这个房子按时服药,尽量控制在猝死阶段,不要加剧病情的花展。”

    程誉皱着眉把他的话推敲了一遍,恍然,原来这个“猝死”,其实是“初始”的意思……

    那么他刚才的那段话,若去除那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口音,应该是:“情况不太妙啊,你表兄怕是有心病,听你说的症状,约莫刚进入初始的癫疯,我先开个方压一压。”

    虽然不是“猝死”,但是“癫疯”二字,依然在程誉的心上,狠狠地敲了几下。

    小鱼医官没有料到他几句话就把程誉吓得毛骨悚然,连带着天君的生死也跟着他的话一波三折了一回,正要再开口,程誉拦着他作了个阻止的手势。

    程誉抹了把冷汗,战战兢兢扶着桌子坐下来,他依然感觉到双脚疲软无力,哑着嗓子道:“我先喝口水压压惊,你也润一润喉。”说完也给他倒了一杯。

    程誉在清亁天只侍候天君一个人,小鱼医官享受了一次天君的待遇,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连带着说话也捋顺了舌头,他好心地对程誉道:“最好马上带你表兄过来,病情一耽误,可能会精神严重错乱,到时候别说是我,恐怕连清亁天第一圣手弗止神君,也一筹莫展了。”

    弗止的医术在清亁天简直就是佛陀一样的存在,是任何一个学医的神仙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古传说。小鱼医官能把他搬出来,自然不是开玩笑。

    程誉的心情有点沉重,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回的耀清宫,短短几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偏偏祁远还置身度外地问他:“最近事情很多吗?要不要给你再添几个人?”

    程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弯腰诚恳说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几辈子积下来的福德,有些事情,卑职还是愿意亲力亲为。”这句话是他的真心话,也是大实话,现在的情况确实容不得第二个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至于以后每天饭桌上多出来的一碗药汤,祁远也没多问,只当是程誉贴心,为他准备的宁神药。

    程誉一边不动声色地加派人手继续追寻落瑶,一边仔细观察着祁远的身体状况。吩咐众仙,不止是落瑶,连落瑶的家人,跟她走得近的人,尤其是那个印曦,都要密切注意。程誉心底里亮堂得很,天君这个心病的根源就是落瑶公主,若是早一天寻到她,他的病就能早一天得到缓解。

    这不,派下去的人终于有点消息,说是在凡间某处看到印曦出现,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谁都知道印曦跟落瑶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程誉本想先去查看后再跟祁远汇报,可是怕祁远一个人胡思乱想,临出门前又折了回来知会他一声。

    天色开始变暗,天界的黄昏是六界之中的盛景之一,而放眼整个天族,除了芙丘国之外,就属耀清宫门口的莲花池这里赏景最佳,天君正一个人站在池边。

    很多人看到夕阳觉得就像美人迟暮,不管它曾释放过多少光辉灿烂,终要独自落寞陨落。可是程誉记得以前祁远说过,夕阳的逝去并不是简单的结束,它收起万丈璀璨,却是在养精蓄锐为了第二天早早地升起,程誉一直记得,祁远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朝着夕阳的余晖,整个人都金灿灿的,他当时就在想,这就是他要跟随一生的神,坚强乐观、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如今,换做他来守卫他的主人,用他昔日教导他的一切,报答他。

    程誉看着夕阳慢慢地落下,心里却像被注入一股灵力,突然觉得豪情万丈,浑身都是劲,先前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他虽然没有二郎神将那般强壮,也没有太上老君那般睿智,但是他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帮助祁远,用一双肩膀挑起这个担子,诠释对祁远的忠诚。

    再看祁远,只见天君手里拿着一块布料,不知道站在那里干什么。

    程誉眯了眯眼睛,那是落瑶公主以前落在耀清宫的一方帕子,天君现在时刻离不得这帕子,上朝的时候拿着,吃饭的时候揣着,睡觉的时候方方正正地叠在枕边。

    上次梵谷神君无意在天君面前说了一句“人都走了留着帕子有何用”,他本意是想劝祁远想开点,谁料到祁远马上黑了脸,当场把他劈了出去。

    他那样的花花公子,一向把自己的形象放在第一位,被祁远这么毫不留情地劈到地上,他心里恼火却不敢发出火来,不知道在背后诅咒了祁远多少遍。

    所以,自从那次事情以后,梵谷君至今耿耿于怀,已经很久没到耀清宫来串门了,连带着清乾天上的八卦氛围,都寡淡了许多,也是从那时开始,谁也不敢动这方帕子,谁也不敢再说这帕子的坏话。

    祁远疲惫的声音打断了程誉的思路:“找得如何了?”

    程誉定了定神,回答道:“陛下,仙界一百零三座山都已找遍,没有落瑶公主的下落。”程誉看到祁远本来已经皱着的眉头又拧在一起,忙说道,“已经跟妖鬼魔三族的王都打过招呼,让他们也帮忙找找,但是臣没有透露公主的姓名,只说是仙族走失了一个郡主。”

    祁远默了默,道:“这三族虽然表面上和气,但心底里的心思无可得知,你这样交代他们,他们最多只是敷衍了事。”祁远虽然看似有点不正常,但涉及落瑶的事情还是条理清晰的,他继续问道,“芙丘国那边呢?”

    “我一直派人暗中跟着叶桓跟叶轶风,似乎都没什么动静,倒是北海国的印曦皇子,这段时间似乎去了一趟凡间。”

    祁远的手顿了顿,玉琢一样的脸庞转向程誉,偏头看了看程誉,重复道:“凡间?”

    程誉看着天君这样的绝世容颜有点恍惚,这张脸虽然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还泛着青色,却依旧俊美得让人忘记呼吸。

    程誉不敢继续直视帝颜,忙低下头,心里念着,落瑶公主,我的姑奶奶,您可真狠心。能把我们天君折磨成这样的,这上天入地古往今来,恐怕就您一个。

    程誉回答道:“有人看到印曦曾带着公主去了凡间的一处地方……”

    “什么地方?”

    “似乎是……赌坊。”

    “去那里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似乎就去赌了一夜。”

    “落瑶也是?”

    “……是,都是公主一个人在赌,印曦只是在旁边看着。”

    祁远一想起落瑶的这个竹马,心里一阵蚂蚁般地噬咬,落瑶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从没说过她喜欢赌呢?早知道如此,他应该在清乾天开几个司赌宫。

    可是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祁远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就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看样子,似乎是马上准备去凡间亲自查看。

    程誉慌了,走上前道:“陛下,您先别急,这些日子您已经四处奔走得够多了,可能这次也是消息错了,让我先去探一探,摸一摸情况,到时候您再去也不迟。”

    祁远没说话,大概是在考虑这话的可行性,可是忽然又低下头去。

    天君低头,程誉不敢抬着头,半晌,没听到动静,偷偷抬眼瞧了瞧祁远,只见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程誉走近他,轻声问道:“陛下,若是寻什么物什,交代下人去寻便是。”

    祁远低着头蹙着眉,一边寻东西一边说:“帕子上的一颗珍珠掉了。”

    程誉忙说道:“天君您别着急,我去初一那儿看看有没有相似的,若是没有,还可以去芙丘国找一颗一模一样的,芙丘国盛产宁洛珠和宁洛果,想必公主用的正是家乡之物。”

    不知道祁远有没有听进去,依旧低着头在找,程誉晓得他的执着,若是不寻到他想要的东西,怕是不会回去了,这么大一块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掉的呢?万一掉到水里去了,那更是海底捞针。

    正想到这儿,只听噗通一声,刚刚还站在旁边的祁远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剩下池水泛着一圈圈的涟漪。

    程誉意识到是祁远跳了下去,脸色发白地想着,这几天天君没好好休息,若是着了凉,少不了大病一场,正咬咬牙打算脱了外袍下去陪他一起找,水里又哗啦一声,祁远钻出水面来,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另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捏着什么东西,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找着了,居然被一条鱼吞了。”

    程誉愣了愣,随后马上反应过来,大约是天君用了显影术,看到珠子在鱼肚子里,才会跳下去的吧,来不及想那么多,程誉急着说道:“陛下,您快点上来吧,水里太凉了。”

    祁远点点头,游到岸边,顺着台阶走上岸,一头墨发全贴在身上,身上全是水,顺着他的脚步,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走到一半,突然顿住,又欲跳到湖里,程誉连忙拦住他,“陛下,珍珠已经找到,您又是为何?”

    祁远一挥手拍开他,走到池边,闭眼凝神了一会,似乎找到了方向,准备再跳下去。

    程誉现在已经明白了,天君大概是刚刚在找珍珠的时候,把帕子给弄丢了……

    怕他连着两次下水身体吃不消,程誉边脱外衣边说道:“陛下,您不要下去,我去帮你寻……”

    祁远笑了一声:“我刚才是一时着急才跳下去,你也忘了自己是个神仙了?”说完手轻轻一招,帕子从莲花丛中飞出来,轻飘飘落到祁远手里。

    程誉一向以办事仔细周到著称,此刻脸红了又红,看来最近他也累坏了,脑子已经不好使了,都忘记两人都是神仙,根本不用下水遭这个罪啊。

    程誉颤巍巍穿起脱了一半的衣服,然后走到祁远面前,用法术替他把头发和衣服弄干,听得祁远缓缓说道:“连这么小的一颗珍珠都让我找到了,是不是代表着落瑶也快回来了?”

    这话程誉不敢贸然接,若是想说几句好话讨好祁远也不是件难事,可是他跟随祁远这么多年,晓得他不是尽喜欢听好话的人,斟酌了一下语句,说道:“陛下,您的东西是属于您一个人的,不管天涯海角,程誉相信,最终都会回到您身边。”

    祁远此刻的心情有点轻松,下了一趟水反而精神不错:“这样吧,你速速去趟凡间,去看看情况是否属实,若是见到落瑶,先不要惊动她,立刻找人来告诉我。”

    天君终于决定不下凡了,程誉的心终于放回原位,抹了抹头上的虚汗,回了个好。

    “对了,你抓紧一些,我过几天可能要去凡间历个劫。”

    程誉的心又窜到嗓子眼:“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吗?要不我去跟司命仙官说说,看看能不能推迟一些时日,等公主回来再去……”

    “不用,迟早要去的,不如早去早回。也许,会在那里碰巧遇到落瑶呢。”

    凡间岂止千千万万处,每一个朝代更替,每一个凡人得道飞升,所在的那一世,都会自然而然形成一处凡间,且每一处凡间的自然规律和日月交替的时间各不相同,也就是说,若是天上过去一天,有的凡间则已经过去一年,而有的凡间,有可能才刚刚过去一个月,甚至只有两天。

    至于天君历劫时到底会去哪一处凡间,会不会跟落瑶碰巧在一处,这一点,只有司命君一个人知道,且为了不泄露天机,历劫之人根本无从得知。

    程誉见他主意已定,也就没说什么,退下去了。

    祁远在莲池外,对着红鲤低声自语:“瑶瑶,老君的<种鱼经>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你如今还会想起曾经站在这里的我们吗?你是否也在凡间的某一处,与我一样看着红鲤戏莲?”

    清瘦的背影一直伫立在池畔良久,直到月色朦胧,同灿烂的银河一起融到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