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百年过 骨未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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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瓠见坐上首风里希滞了一会,并不知这一会儿里她脑中过了一段四百余年前昆仑镜中往事。

    半晌,风里希盖了茶盏,正色道:“当年昆仑之境中,本宫欠了爱卿一个人情,今日这事,本宫也不相瞒。四百九十年前,本宫将帝江囚入昆仑镜中,但是不是真确有其事,本宫也记不得了。”

    苏瓠今夜面上太过平静,至此才终于露出些讶异来。

    至于风里希为何这么说,这件事还牵扯到一个人,猫妖绫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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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见糜竺这件事,风里希记忆里,应该发生饕餮当日一掌将她推出妖王殿后不久。

    风里希很纠结,作为一个还比较有神格神仙,她不应该做出这种丢下饕餮自己逃走事;但是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神仙,她知道帝江已经开启了十大神器之九,唯女娲石不得开启之法。帝江也许做不到,但他边上那个白面具一定做得到。就凭着他能自己身上耗上三十二年造一个昆仑幻境逼她流泪,她就相信此人能再她身上磨三百二十年或者三千二百年。

    十大神器之所以被封印,绝不是上古神祗吃饱了没事做。眼下每件神器单独来用已经威力无穷,若是将它们凑一起,只怕要毁天灭地。这帝江想必是不安于只做个妖族王,迫不及待欲取人类而代之,却不知到时神器一开,这天下怕是什么也不会剩下。

    她相信帝江这个脑子不太灵光青年一定是被白面具骗了,但是这事她现没机会告诉他,只怕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要被脑子不太灵光青年关到哪里去了。就算她有机会开口,脑子不太灵光青年约莫也不会信。

    风里希觉得自己是真纠结,纠结着就走到了一处荒野,她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了,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她托着腮石头上坐了一会,一偏头,发现身边多了两个影子,也学着她撑着腮石头上坐着。

    她仔细一看,才发现身边坐了两只人面兔身小讹兽,一公一母,正学着她姿势抬头看着天上一弯月牙。

    像是感觉到她目光,两只小讹兽叽叽喳喳起来,“今晚月亮真圆!”“瞧这个姐姐长得真丑。”“你看她脸上一副高兴表情,一定是有好事。”

    风里希知道讹兽一般不会吐真话,只由得两只小兔子自说自话,过了良久,她忽然问道:“倘若现有只大灰狼抓住了你们其中一只,另一只如果不跑去报信,大灰狼就会去你们兔子洞抓你们亲戚;可是如果另一只不留下来,大灰狼就会立即吃了被抓住一只,你们会怎么办?”

    两只小讹兽听了,吓得瑟瑟发抖,叽叽咕咕研究了好半天,才小声回答道:“我们没被抓到一只,一定会留下救另一只。”

    风里希听着,不禁发笑,她知道讹兽言多不真,可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不知它们说得究竟是不是真心话了。她正思索着,却听两只小讹兽道:“这个姐姐太可怕了,我们还是回家吧,妈妈说明日东海糜竺家里不会失火。我们还是不要去看热闹了。”说罢蹦蹦跳跳跑了。

    风里希见它们跑远了,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彭城走去。

    一早徐州有点微寒,街上卖包子张大郎搓了搓手,又包子笼边上温了温。此时街上人不多,他也懒得叫唤,只偷眼看着对面卖豆腐脑王寡妇,见她抬头也看了自己一眼,顿觉精神振奋,一股力量从丹田就升了起来。

    张大郎正看王寡妇看得陶醉,却听边上有人问道:“这位小哥,请问糜竺府上怎么走?”

    大郎想也没想伸手指了个方向,又觉得前面这人有点挡着他王寡妇,不由得伸手将那人拨了拨。这一拨,本来只是普通一拨,却被张大郎拨出了四两拨千斤效果,直把来人拨倒地。

    这下子摔得还真不轻,街上人都侧目,连王寡妇也光明正大地看了张大郎一眼。张大郎赶忙绕到摊子前面,却见一个长发女子一手撑地上,显然有点起不来。

    他忙伸手去扶,又怕王寡妇看到自己和一个女子私相授受,所以斟酌了好一阵子如何可以向王寡妇传达自己扶得很不情愿这一信息。

    他正踌躇着,那厢倒地人却自己慢悠悠爬起来了。

    张大郎一转头,看到那人脸,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她身后王寡妇,心中纳闷怎么王寡妇看起来忽然好像老了三十岁,一张脸看着和她身前装豆腐脑桶也差不了多少。

    张大郎半晌才缓过来,却见刚才那女子已经走远了,忙从笼里捡了两个大包子,追了上去。

    风里希不知道自己如何莫名其妙得了两个包子,但是她自失了神力以后,就觉得世上什么事吃饭面前都是可以往后推推。是故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继续询问街边小贩糜竺家住何处,不知是徐州人太过热情还是今日街上买吃喝人太少,等她到了糜竺府外,怀里抱了一个半包子三个油饼一只烧鸡,手里还端了一碗馄饨,臂弯里夹了一只糖葫芦。

    她看着糜府黑漆大门还紧闭着,找了个墙角吃起了馄饨。

    吃完了一碗馄饨,将空碗放一边,拿起刚吃了一半包子,正要咬下去,却听见糜府大门开了,一行人扶着一个七十多岁老头上了马车。她忙将怀里吃食放一边,对着车内说道:“车里可是糜竺糜老爷?小女子有要事相告。”

    众人本是簇拥着糜府管家回乡探亲,却不想一大早就有个女子拦门口,还把年纪能作老爷祖父管家当做了老爷,不禁有些不明所以。

    好管家糜岚是个明理,听了风里希话,只车内道:“姑娘折煞老夫,老夫不过是府里管家,姑娘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说与老爷,老夫可代为转达。”

    风里希觉得管家也好老爷也好,只要能说了算就好,于是对着车内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你这宅子今日要走水。”

    众人一听,连带着车里管家都愣了。起火这事按理来说和刮风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说走,怎还有“今日要走水”这种说法。

    到底还是管家老练,沉思了片刻后便道:“老夫听姑娘声音中肯,不像是胡言乱语之人,只是姑娘如何得知府上今日会有火事?”

    风里希见他不信,只得编起来:“我天使也,当往烧东海麋竺家,感君之德,故以相语。”

    众人一听,敢情这位是天上仙子,要来烧糜府,却因为自己老爷有德行,才事先告知。

    这话谁信?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

    风里希见他们不信,也不强求,只坐回了墙根继续吃她包子。

    还是管家见过些世面,觉得此女形容高贵,言谈举止都非常人,就连。。。就连坐墙角吃包子都吃得与众不同。是故遣了一个小厮将此事报于糜竺。

    过了一会,那小厮出来了,传话道:“老爷问此女形容。”

    管家一听老爷这么问,知道其中有戏,忙把风里希外貌形容了一番,还不忘加上“此女瞳色金中带银”。

    很那小厮便出来了,“老爷说,即刻将府里财物悉数迁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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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城里这日出了几件大事,先是有一貌美女子走过城西大道,引得四周小贩争相以吃食相送,连平时抠门二麻子都送了一碗馄饨。

    然后传闻这个美貌女子跑到徐州首富别驾从事麋竺府上,指着人家老管家鼻子说,你们府上要走水。

    之后就是糜府上下真半日内将府中物什搬了个精光。

    就此美貌女子将烧饼李送烧饼也吃完时,忽然天降天火,没几个时辰就把糜府烧成了灰。

    一时间徐州内关于这个美貌女子传言纷纷扬扬,有说她是火神下凡却看上糜竺,还有说她是火神下凡看上七十多岁管家糜岚,还有人说她不过是个懂得点观天象之术掐指算出来。

    而此时,这个传说中美貌女子正趴地上擦糜府后院石阶。

    风里希打算本是这样:她以天上派来使者身份拯救糜府一府人与财物,得到糜老爷万般感谢,后被奉为上宾,过着衣食无忧生活。

    而现实它有点残酷:糜老爷面她都没见着,老管家糜岚给了她几锭银子作为谢礼,就转身忙着迁财物去城东府邸。后还是她编出一个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哥哥残疾妹妹被卖到青楼悲惨身世,才被勉强留下作了一个小婢。

    秦岚似乎因为返乡探亲被天火搅了这事很不愉,他一不愉就导致整府上下仆人都不敢愉,于是大家干活格外卖力,生怕被心情不太愉管家老爷弄得再也愉不起来。

    结果风里希这石阶一擦就擦了三个月,等她反应过来时候,她已经从一个美貌女子变成了一个煤貌女子。

    这日她照例打了一盆水跪院子里,看着水中映出来被日头灼得黑了几层一张脸,不禁有些忧伤:顶着这张脸出去,可要少带好几个包子回来。

    她正忧伤着,却见糜岚慢悠悠从回廊里踱过来,见她望着水盆发呆,道:“你今日起不用院里打扫了,晚上去服侍老爷浴足。”

    浴足?风里希反应过来,这是要自己伺候糜老爷洗脚。

    掌灯时分,风里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洗脚水,众侍婢嫉妒目光下,迈着骄傲步子走向老爷卧房。

    她一面做出胜利者姿态,一面心中暗暗腹谤:敢情那糜老爷脚是黄金做,洗了还能刮下一层金粉来,怎自己去给他洗个脚还能引来这许多嫉妒。

    她门外站定,见着烛火窗格竹篾纸上投出一个好看侧影,嗅了嗅有些熟悉气泽,轻声道:“老爷,奴婢来伺候您浴足。”

    屋里静了一会,半晌一个低沉声音道:“候着吧。”

    后来风里希才发现,“候着吧”这句话着实是一个很高层次折磨人起始姿势。倘若对方说“候一柱香吧”、“候一个时辰吧”乃至“候一晚吧”,这好歹有个盼头,可是糜老爷说“候着吧”,她不光要候着,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等着召唤,这就是一件太过惨绝人寰事。

    站了半柱香时候,风里希觉得托着银盆双手已然开始发颤,犹豫了一下,小心问道:“老爷,水凉了,奴婢去换一盆来?”

    又不见回音,半晌里面才道:“不用,你门外候着吧。”

    风里希无法,只得继续“候着”。

    第二日清晨,风里希被院子里鸟叫声唤醒,见自己靠墙上,原本端着银盆早已掉落地,衣裙半干不湿,想必银盆掉落时溅了自己一身,可叹她睡得熟,这样都没被惊醒。

    风里希穿着湿衣裳院里站了一夜,此刻觉得头有点晕,鼻子有点痒,刚想打个喷嚏,却听房门吱一声开了,她这个喷嚏就憋了嘴里。

    糜竺似是才起,他才一开门,就有府里侍婢从风里希看不到角落里冒了出来,捧着毛巾面盆等物进去为他梳洗衣。

    风里希门外有些发愣,顾不得婢女们幸灾乐祸和鄙夷目光,只觉得脑子里有点乱,恩,可能还不是一点乱。

    她记得昆仑镜中,尾生转世白马寺前卖铜像,那时他看着不过二十岁出头,正符合饕餮告知她尾生二十二年前抱柱而死信息。昨夜她门外嗅到他气泽,虽然心中有震惊,但想着约莫这个尾生便是自己白马寺前看到尾生转世。可适才他一开门,别说年龄上大了自己心中所想尾生近十岁,就连举手投足间气度也不一样了。

    她记得猰貐说自己昏睡了三十二年,帝江也说自己昏睡了三十二年,昆仑镜不会无端造出一个与外界没有联系幻影,那自己一月内见到两个尾生又怎么解释?

    她越想头越晕,一时间都没有注意糜竺是何时出门。

    她门外立到日上三竿,才被糜岚派来小厮告知可以下去休息,晚上再去伺候。

    风里希吹了一夜冷风,头昏昏沉沉,只抓了小厮问道:“这位小兄弟,今年是什么年号?”

    那小厮看了她一眼,奇怪道:“姐姐你没事吧?今年是兴平元年啊。”

    风里希掐指一算,此时距自己初见尾生,哪里是过了三十二年,明明已经过了一百零二年。

    她越想越乱,也没来得及吃饭,扶着墙走回自己下人住处。同屋几个侍婢正房里磕牙,她隐隐听见几句 “长个狐媚样子就想往老爷床上爬,后还不是门外站了一宿”,心道不知哪个倒霉也和自己一样门外站了一晚,一时顾不得深想,倒床铺上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果然到了掌灯时分又被人唤起,此时早已过了饭点,风里希端着银盆重复了一遍前一晚问话,得到回答果然也还是那句杀千刀“候着吧”。

    于是她就又院里站着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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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第三夜,风里希走起路来已经有些飘飘欲仙了,她端着银盆走回廊上,两侧挂着灯笼忽然一明一暗,昏暗中一个蒙面人从屋檐跃下,一把将风里希搂住:“我小心肝啊,让爷亲一个”。

    风里希抽着鼻子一嗅,就嗅出来者非人非妖,可她此刻脑子里还忙着煮粥,实没有多余力气应付来人,只得无奈道:“不知这位爷是劫财还是劫色?若是劫财,小女子从未有过;若是劫色,小女子从前还有些,现下也没了。倒是爷您若是身上带了什么点心吃食,可否先赏小女子点垫垫肚子?等小女子吃饱了才好想想有什么可以给大爷您劫。”

    她这一席话说得从未有过痛顺畅,只说得黑衣人一愣,半晌还真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来。

    风里希接过先吃了,才意犹未地看看来人:“不知这位少侠怎么称呼?小女子今日受了少侠大恩,来日定当衔草结环以报。”

    那黑衣人颇有兴趣地看她一副很是正经样子,黑布上一双凤眼眯了一眯道:“你这小丫头倒有意思。别说,你贝尔非大爷1还真就看上你色了,但是大爷我怜香惜玉,你今日身子不适,大爷也不强你,这个色先留着,等你好些了大爷再来劫。”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个肉饼递给风里希,才朝她抛了个媚眼走了。

    风里希看着对方消失夜幕中,咬了一口肉饼,感叹道:“世风日下啊,连采花贼都成了救苦救难活菩萨了。”说完叼着肉饼抱着银盆继续去糜竺门外例行公事。

    又是站到半夜,风里希迷迷糊糊正要睡,忽然觉得胃里绞痛,接着就是一阵恶心。她心道不好,约莫是自己两日未进食,一下子吃了贝尔非一个馒头加一张肉饼,连口水都没喝,今夜又特别冷,站了半宿,此刻胃里火辣辣疼。

    她努力压制住自己要呕吐冲动,四下张望,想寻个不起眼角落再吐。就这时,木雕房门却开了。

    前面两个半晚上,风里希一心盼着这房门能开,结果它却不该开时候开了。若不是风里希一张口就会吐出来,真已经要骂人了。

    岁左右模样,比之前两世相见时多了几分沉稳。他着一件中衣,她向来知道他生得好,而这一世再见,他身上气质竟盖过皮相带给人冲击,若说白马寺前他可得一个“萧萧肃肃”,那么如今就可当一句“雍容风议”2。

    他立门前望着她,中间隔了一盆冰冷洗脚水和一百零二年时光。他眼底波澜不惊,只借着月光将她细细打量,终沉声问道:“你我可曾见过?”

    风里希张口欲答,刚一开口,胃里恶心便如开闸洪水,顷刻间她就吐了一盆。。。

    一阵秋风扫过,院里梧桐树瑟瑟落下几片叶子。

    风里希望着自己手里适才还银光闪闪可以照人现却异味阵阵可以杀人银盆,低头退了一步道“奴婢再去换一盆来。”

    这一句尾音刚落地,还未来得及弹上一弹,就听见咣当一声,手里银盆连着一盆秽物已经落了一地。她手腕上一疼,就被人拉进了房中,再一个不注意,就被甩了榻上。

    他翻身上榻,动作如百年前一般干净利落。他将她禁锢身下,眼底仍是一汪静潭,只垂下发丝微微有些簌簌,他死死追着她有些涣散目光,再一次问道:“我可曾见过你?”

    风里希被他一拉一甩一压,脑子里本还细火慢炖粥早已溢了一灶台。这种感觉是陌生,她从前有神力傍身,没人能伤得了她;百年前机缘巧合失了九成神力,重伤后也不过就是睡了一觉。此刻身上却是从未有过燥热,喉咙好似被糊了一层灰,胃里是一阵强过一阵恶心。

    她看着眼前糜竺脸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多架势变下去,不觉伸手想扶住那张不断晃动面孔,伸了几次却没碰到,她有点泄气,索性张了双臂圈住他脖子,将那张脸拉近了自己,然后。。。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中,她似乎听到有谁,深深夜里长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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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里希这场伤寒来势凶猛,去势却不容乐观,好像一个娇羞姑娘帘后偷看情郎,说看呢又不看个痛,说走呢又舍不得离开。

    她觉得饿时候有人往她嘴巴里灌东西,有时是汤药,有时是米粥;夜里烧得厉害,有人把她抱怀里轻轻拍着。

    她有点受宠若惊,一般若是别人态度倨傲,她会比对方高傲;若是别人对她和善,她也会放下架子;若是别人对她不好,她一般不会将对方放心上。

    可是若有人对她好,她便有些不知所措,后这种不知所措就变成了手足无措。

    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有人小心地摸摸她头,又用浸湿巾帕轻轻擦拭她汗湿额头,她觉得很受用,又不知如何表达,后只讨好地往那人怀里蹭了蹭。

    亿万年来,从未有人这样对她,她有点甘之若饴,心里悄悄希望这场病不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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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里希醒来那日是个晴天,她望着头顶鲛纱帐出了一会神,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究竟是昏睡了三十二年还是一百零二年。若是三十二年,那么她没有记忆七十年去了哪里?若是一百零二年,帝江又为何要时间上骗她?

    前面也说过,风里希有个不大不小毛病,便是做事太过专心,她这么一想,便连有人将她扶坐起来,又喂了她几口粥都没有注意。

    等她一晃神,才见到一张英挺脸离自己极近,糜竺此刻正背光坐床前,低头慢慢用勺子搅着碗里粥,他高挺鼻尖上有一丝细汗,约莫刚外面忙了些什么才进来。

    风里希这一眼看得连口中粥都忘了咽下,只尴尬道: “老。。。老爷。。。”

    “子仲。”他仍低着头,却不忘纠正道。

    风里希觉得这一世尾生他,有点怪。她确信他应该是不记得自己,既然不记得,为何又故意让她院内站了这三夜?难道这是糜府规矩,来下人都要老爷院里站一站?可她打听来消息说,糜竺不光是徐州首富,中原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光府里仆从食客就上万人,若是每来一个都要院里站上一站,一天一个也要站上十年去,他糜老爷每天一起来看到门口一根根木桩,不头疼么?

    就算他真有此癖好,那现又算什么?人老爷院里站上一站还要去老爷榻上躺一躺?

    她这么一想,看向糜竺目光就不由得有些怪异,她觉得这一世尾生他一定是有些不可告人隐疾,一时间看他目光多了许多同情。

    糜竺本低头搅粥,感觉到风里希目光,不觉抬头,见她一脸“我懂”表情看着他,不由得有点莫名其妙。

    风里希:“老。。子。。。子仲,你这些年一定很苦吧?”

    糜竺:“。。。?”

    风里希:“我。。。奴婢知你。。。您。。。要面子,但是面子这东西总不能当药吃,你要了面子却苦了自己,这是多划不来一件事啊。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对外说,您可以对我。。。对奴婢说说。。。奴婢保证守口如瓶,就算严刑拷打也不会与外人道。”

    他听了这话,伸手熟练地探了探风里希额头,叹了口气道:“夫人所言不虚,子仲确有难言之隐。。。”

    风里希听他承认,一时竟没注意他对自己称呼,只着急地追问道:“那就说来听听,让我也开心开心。”说罢才发觉有些不妥,忙改口道:“我是说,让我也分担分担。”

    糜竺听了这话,眉眼间不可察觉地带了一丝笑意,却一本正经道:“子仲出身商贾,祖上世代经商,家境殷实,是故钱银无忧;近年又得徐州牧陶公抬爱,封了个别驾从事,是故仕途无忧;几月前家中本欲大火,却有仙子为子仲品行所感,登门告知,一时间百姓皆道糜子仲正直耿介,上感天庭,是故名声亦无忧。只是。。。”

    风里希听他前面自吹自擂了好长一段,等就是这个“只是”,却听他说至此没了下文,不禁催他说。糜竺却不慌不忙道: “夫人先将这半碗燕窝粥喝了。”

    风里希恨这种到关键时刻卖关子行为,却不得不接过粥来几口喝了,好糜竺适才已经将粥搅凉,不然一定已经烫伤了口舌。

    风里希豪迈地将空碗往边上一放,眼睛晶亮道:“只是什么?”

    糜竺见她将粥喝完,才慢悠悠解释:“只是子仲纵有家资上亿,到了而立之年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一无贤妻侧,二无子嗣承膝。前几日好不容易讨了位如夫人,才进门就染了风寒,卧床半月,醒来便有些痴傻,子仲心中甚忧,却又不能与外人道!悲哉!悲哉!”

    风里希听了这话,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木讷地指了指糜竺,又木讷指了指自己,带着点哭音, “你。。。我。。。如夫人。。。?”

    糜竺见她这样,站起身将她搂了搂,这个过程还不忘理了一下衣摆,宠溺地抚了抚她发道:“夫人怎生忘了,现全徐州都知道,我糜子仲德行感动掌火仙子,仙子不但下凡将糜府将起火一事相告,是以身相许,如今正是我府上如夫人。”

    风里希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平静了,她四下张望,好似寻找些什么。

    糜竺问道:“夫人寻何物?”

    风里希:“奴婢找。。。找盆。。。老爷还是让奴婢端着盆去门外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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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里希这个如夫人当得实有些太过容易,她觉得凡事都要有个契机,而这件事契机便是自己深半夜站门外吐了一盆秽物。于是她认真地反思了一下,决定以后决不再夜里呕吐。

    对于如夫人这个角色,风里希还无法很入戏,她当日用天火一事进了糜府,不过是为了找棵大树栖身。所谓大隐隐于市,加上她自恃还没有独自一人荒山野地生活本事,便想找个富庶人家躲上几十年,不想这个人家虽找得不错,东家却是老相识,见了糜竺第一夜,她便生了些许退意,可惜还没来得及计划周全,她自己先倒下了。等醒来时就成了糜竺如夫人。

    这几天徐州出了几件大事,是故糜竺自那日哄她吃了碗燕窝粥便不见了人影。她病好了后便没闲着,每日都换着法子逃走,到这个时候,传言中糜府“仆从上万”便得到了印证———无论她走到哪里,只要稍有要离府迹象,便会从不知何处天降无数侍从侍婢,客客气气地将她“劝”回房去。

    这戏码上演了几日,风里希便得了一个忠实看客———糜竺小妹糜贞。

    风里希起先并未注意这个人存,只因她实太过安静,安静得若不是她身边侍女说了几句话,风里希绝不会知道有个十六七岁小姑娘每次都隔着些距离看着自己被糜府众仆从包围。

    风里希印象中,这个小姑娘长得清淡,穿着清淡,性子也清淡 ---单从可以连续几日准时到场看她上演同一戏码就可以看出。

    风里希逃跑大计很便被一件事耽搁了。

    这一晚糜竺破天荒地回了府,神色间有些疲惫,却不掩他风雅气度。其时风里希已经洗漱好准备歇下了,她这几日忙着研究怎么从糜府逃出去,每日到了晚上都甚是疲惫。不想刚吹了灯却感觉呼啦啦一群人气进了院子,门外几丈处才停住。过了一会才听房门轻轻被推开,清冷秋风刚外间打了个转就被关了门外。有人炉边暖了暖手,才掀了帐子她额头探了一探。

    风里希果断决定装睡。

    那只手也没为难她,只帮她掖了掖被角,才低声道: “陶公今日薨了。”过了一会又道:“今天下割据,徐州坚守至今已是不易,年前有曹孟德强攻,现又失了青州盟军。今陶公去了,彭城怕是危矣。。。”

    半晌见风里希没有反应,不觉又抚了抚她额头,低声道:“你不爱听便算了,妇道人家,这些不懂也好。”

    第二日,风里希一大早便被换上素服塞进马车,与糜竺一同去吊唁前一日归西徐州牧陶谦。

    陶谦随左将军皇甫嵩出征三辅,被任命为扬武校尉。后任徐州刺史。董卓被杀后,各路军阀陷入混战,陶谦加入了袁术、公孙瓒阵营,对抗袁绍、曹操。尔后遣使进京朝贡,获朝廷封赏拜安东将军、徐州牧,封溧阳侯。后因战事上为曹操大败,徐州大半几乎遭兵祸所害,以致过度忧劳而逝。

    风里希对凡间这些打打杀杀事实不是很上心,她并不是一个凡事都要插一手神仙,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多意是天塌地陷这类天灾,而不是谁作皇帝这样*。

    是故当糜竺身边小厮糜海为自己讲解陶公生平时,她连那几个人名都没记清。

    糜竺见她如此,伸手打住了糜海苦口婆心教导,他自小家教便好,此时便是四下无人,车内也是端坐,与困成一滩泥风里希实无法交相辉映。糜海看看自家老爷,又看看这位进门除了长得还不错其他一无是处如夫人,不禁抽了抽嘴角。

    安东将军府外来吊唁马车一直排到了巷子外。糜竺车驾却一路畅通无阻行至陶府正门。风里希下了车,见四下望去皆是惨白一片,摇了摇头道:“不过生老病死,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她此话一出,身边几个来吊唁徐州将领皆是面色一变,糜竺伸手将她揽至一边,低声道:“我知你看不上这些,今日却是给我一个面子。凡事你跟着我做便是,不必开口。”

    风里希觉得人屋檐下,这个头还是低一低吧,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糜竺见她应了,又嘉奖地拍了拍她,耳语道:“今日若是顺利,回去后为夫定当重谢夫人。”

    风里希先是被他这句“为夫”震得一抖,又心道不用重谢,回去能放自己出府就行。

    说话间二人身边已围了些徐州将领,见过礼后眼珠都往风里希身上转了一转,众人似是对糜竺很是忌惮,一副副欲言又止小媳妇样,后还是一个身材矮小形容有些猥琐武将开口问道:“大人,这位可就是咱徐州百姓口口相传嫂夫人?”

    糜竺未答他,身边已有一名上了些年纪将领斥责道:“曹豹,灵堂之上,休得无礼!”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哗啦一声,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碎裂声音。众人抬目望去,却见一美貌妇人立于檐下,身侧是翻倒地小供桌与滚落一地瓜果,她身边一个看不清面容男子正不慌不忙地与众宾客赔礼。

    那妇人一双本应十分勾人媚眼此刻正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风里希,眼底是滔天恐惧与不可置信。

    糜竺见此,俯下身风里希耳边轻声道:“那一位是驻守小沛刘备刘玄德与其正室夫人。”

    风里希对那男子姓甚名谁毫不意,她只知道这个碰翻了供桌女人她,是妖非人。